哈维拉历1047年4月19日

达福迪利 · 莱切斯特男爵领庄园

暮色如油彩般沉重地铺洒在这片土地上，然而达福迪利庄园的大厅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纸醉金迷的景象。小提琴手站在烛火与煤油灯交织的光影中，缓缓拉动琴弓，乐声在金碧辉煌的天花板下悠扬回荡。男女贵胄手持酒杯，穿梭于铺满红毯的大理石地面上，伴着旋律轻盈起舞。

庄园外则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来自周边领地的流民倚靠在铁栅栏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的目光像饿狼般猛嗅着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几个身着笔挺制服的仆从模样的男子拿着木棍将他们驱赶开来，其中一位年老的女仆叹了口气，从厨房端来一篮子干瘪的黑面包和一锅浮着冷油的汤水，放在角落。不出几息，人群便蜂拥而上，如野狗争食般厮打抢夺。

就在这穷富分明的两重世界间，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划破夜空。远处，一辆马车卷起尘土飞奔而来。管家警觉地握紧手中的木杖，站在庄园门前，目光凌厉如鹰。

「什么人？」

他沉声喝道。

马车在他面前骤然停住，马匹嘶鸣扬起前蹄。车上的少年率先翻身而下，喘着粗气。他是尼斯，脸颊被风刮得通红，眼神却满是坚定。

「我们是伊卡洛斯小队，来自冒险者协会。有紧急要事，请求觐见领主大人。」

「领主阁下正在接待贵客。」

管家冷冷说道，态度如壁垒般坚硬，

「若有要事，可循正常程序提交申请。没有通报，不得入内。」

「但情况紧急，不能拖延……」

「规矩就是规矩。」

管家重重将木杖立在地面，语气里多了几分威慑，

「无论有多紧急，也需遵守流程。」

我从车后翻下，毫不言语，径自掀起车篷，一道铁笼赫然显现。众人望去，笼中蜷缩着一具奇异的尸体，血迹未干。尸体上压着一个身穿公司制服的男人，脸色惨白如纸，早已昏迷。我缓缓开口：

「我们所要通报的事，正与领主接见的“贵宾”有关。」

管家向前几步，看到笼中之物后瞳孔骤缩。他低头细看那具残破的尸体，蓦然后退，木杖也跌落在地。

「报……报丧女妖？」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刹那之间，他脸上的傲慢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敬畏。他清了清嗓子，低头致意：

「请几位先进庄，我这就去通报男爵。」

伴随大门缓缓打开，尼斯紧了紧缰绳，驾车疾驶入内。他的手微微发颤，显然仍未从惊魂未定的战斗中缓过来。

———

与此同时，庄园西侧书房

炉火在壁炉中燃烧，发出劈啪作响的低鸣。房间弥漫着橡木和红酒的香气。男爵莱切斯特半躺在柔软的羽毛沙发上，摇晃着手中红酒杯，神情半醉半醒。他瘦高的身躯镶满金饰，在跳跃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对面，身材肥硕、面带焦躁的青年领主正陷入难以抉择的犹豫中。商人则像猎豹般稳坐于椅上，目光不急不缓，嘴角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男爵阁下，如今的克兰瑙法森林魔物猖獗，又无开发价值，只能不断雇佣冒险者维稳，成本远超预期。在我看来，这片土地对您来说已是负资产。」

他立起了三根手指的手势，说出了自己的心理价位。语调平缓，却字字如刀。

「如果再迟一步，一旦魔物问题公开，那时土地便一文不值了。」

男爵咬着牙，沉默许久。作为一个从小在土地间长大的贵族，他骨子里尚存对家族土地的情感，但现实却如利刃割裂了他的情怀。

「但这片土地是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我怎能轻易……」

商人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你真正追求的，难道仅是守着这片荒林，直到老死？我可以为你铺开通往未来的蓝图——一个跨越国界、富可敌国的宏伟事业。」

他将这片贫瘠土地绘成未来通商要道的跳板，极尽辞藻诱惑。男爵听得心神摇曳，手心的水杯被紧紧攥得变形。

「自从魔王巴洛尔被勇者杀死，海上的魔物逐渐退去。商业的新时代已然降临，农耕土地只会贬值，只有早日出手变现，才能在下一个浪潮中占得先机。」

商人推来一份厚重契约，纸张洁白、印记清晰。男爵迟疑地拿起钢笔，正欲签下——

“砰！”

书房大门骤然打开，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管家神情凝重，身后随之而入的，是几名家丁和我们冒险小队。中间抬着一个巨大的布包，

「我不是说过，不得打扰？」

男爵怒道。管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头，掀开布袋。

那一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那是一具魔物尸体——灰白的皮肤、狰狞的獠牙，隐隐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与魔力残痕。

「魔…魔物？」

男爵倒吸一口凉气，身躯跌坐在地。

「这是A+级魔物，报丧女妖。领主大人。」

我平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

「怎…怎么会？！」

男爵脸色惨白，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巧合，隐约有一种自己被算计的感觉。我丢出一条项圈，上面赫然烙印着公司的标志。他的猜想也被验证。

「如果要问这魔物从哪里来——你该问你面前这位“贵客”。」

商人佩恩•卡特尔一瞬间沉默了。但他依然稳坐如初。直到被扔进来的，是那个曾负责看守魔物的公司员工。

「佩恩•卡特尔，这怎么解释？」

男爵的声音已无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意。佩恩低声骂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直勾勾望向我，似乎在试图从我身上看出破绽。然而尼斯却忽然站出一步，单膝跪地，高声说道：

「领主大人，请您不要与这种罔顾百姓性命的公司合作。报丧女妖若闯入村庄，将是灭顶之灾。今日之事……我们能击败报丧女妖，实属幸运，但这样的运气未必会发生第二次。」

尼斯立刻单膝跪地，鼓起勇气对着领主说出了自己所坚信的正义。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静得几乎能听见众人胸腔中压抑的心跳声。

男爵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眼中浮现出几分疲惫，随即看向一旁沉默的卡特尔，语气带着几分讥讽与探究。

「你就不打算再说些什么吗？」

卡特尔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的沉默，比尖锐的言语更具杀伤力，也让男爵心中的疑云彻底落地。

男爵缓缓起身，语调低沉却坚定：

「我并非什么怀揣理想的伟人，我只想我与我的子孙后代能平安度日。但我也不会忘记，我的父亲，罗德尼•莱切斯特男爵，曾在魔物战争中以血与信念守护人民。若如今我连治下百姓都不能守护，那我又有何面目承认自己是莱切斯特家族的继承者？」

他走到窗边，沉默地注视着街头的景象。窗外，落日的余晖照在镇边的草地上，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蹲在地上，啃食着干硬的面包。某个孩子大口咀嚼着手中的食物，牙龈却在流血——这食物根本不适合他稚嫩的牙齿。男爵低声道：

「我早已耳闻，这些流民多半来自周边领地，而你们公司早已将那些土地买下，如今强拆驱赶，逼得他们无处可去。难道，这样的扩张，还不够贪婪吗？」

卡特尔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冷静，仿佛每个字都经过计算：

「在这时代的浪潮中，总要有人被淘汰。牺牲少数，成就多数，这正是我们秉持的信念。公司奉行的，是为了哈维拉整体和平的战略目标，我们不会因一时一地的悲情而停下脚步。」

「那这也是所谓的“必要牺牲”吗？」

尼斯怒吼，指着地上的报丧女妖尸体，声音微微颤抖，

「今天我们差点就都死了！为了区区一片土地，公司就可以牺牲我们所有人的命？如果水之神“苏莉丝•密涅瓦”看到这一切，她又会作何感想？」

卡特尔闻言，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不会有任何感想。」

他眼神冷漠，语气却透着一股无法反驳的冷酷逻辑：

「你们这些生活在闭塞山村的子民，也许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黑十字帝国与紫罗兰帝国之间的战争已然爆发，各国正暗流汹涌。在战场上，每一刻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苏莉丝•密涅瓦又做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世界堕落、崩溃——你还指望她会在乎金蔷薇这点牺牲？」

说着，他走向尼斯，眼中露出不屑与讽刺。

「你问我们的价值观？我们公司从未否认自己残酷。我们也从未伪装成正义的使者。联合航海公司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哈维拉大陆的整体利益。如果必须牺牲一城百姓，换来五国和平……那么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公司有我们自己的伟大计划，是一个可以制止当前战争的计划，为此……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克兰瑙法。」

男爵听后，沉默良久。他的双拳在身侧紧握，关节处泛白，眼中却有火焰在燃烧。

他仿佛看见了父辈昔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姿，那些高举战旗、怒吼着冲向敌人的影像如潮水般在他脑中浮现。沉声道：

「送客。」

老管家立刻走到卡特尔身前，抬起手臂，做出请离的姿势。卡特尔面无表情地从沙发旁拿起外套，走向大门前，却在我们身边短暂停留。他的目光在我与尼斯之间来回流转，最终停留在我身上，压低声音：

「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那一瞬，我从他眼中读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警告？威胁？还是怜悯？我一时间分不清。

但尼斯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直视对方的目光，语气坚定：

「我们无所畏惧。」

两人对峙片刻，最终，卡特尔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随着他离去，宴会厅外也随之归于沉寂。喧闹的人群迅速散去，仿佛这场风波从未发生，只留下我们几人站在男爵办公室中。

尼斯再次跪地，低头请罪：

「是在下僭越，误了您的大事，还请责罚。」

我们几人也随之俯身，以表歉意。男爵看着众人，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你们不过是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罢了。我又怎能责怪你们？」

说着，他看向尼斯，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

「你就是那个一直申请冒险者执照的尼斯吧？把申请表交给我。能够猎杀报丧女妖，你们的实力已经无需质疑。」

听到此言，尼斯惊喜得几乎忘了反应，急忙从腰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羊皮纸。男爵毫不犹豫地签下名字，盖上家族印章。

「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正式的冒险者了。」

众人喜形于色，然而男爵话锋一转，神情又变得凝重：

「不过……你们刚才的表现，怕是已经得罪了约拿公司。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恐怕在整个金蔷薇，你们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

尼斯却笑着摇头：

「无妨，我们正好也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我们要去瑟妲塔姐姐的故乡——诸焱王朝！」

萨莉抢着说道，

「也许她的家人在那边。我们打算包下一艘船去寻亲。」

男爵微微挑眉：

「诸焱……那可远得很。你们需要的不仅是胆量，还有盘缠。」

此言一出，众人瞬间沉默。格兰比抓了抓脑袋，小声嘀咕：

「要不，我们去博尔杜克摆摊卖三明治吧？瑟妲塔姐的厨艺那么好，肯定能大赚一笔的！」

「喂！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啊……」

萨莉一肘撞过去，引来一阵轻笑。

男爵看着众人打闹的模样，难得地笑了笑。他走到桌前，从抽屉中取出几枚金光闪闪的金币，轻轻放在我们面前。

「这五枚金币，大约相当于两百五十银币，够你们来回一趟诸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们这些年积蓄的全部，也不过寥寥一百枚银币，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财富。

男爵握住那几枚金币，意味深长地说道：

「听说诸焱盛产茶叶，品质上佳。等你们在那边站稳脚跟，就给我开一条茶叶贸易航路吧。一趟能赚上千金币，远比你们当冒险者来得划算得多。」

「这份恩情，我们记在心里。」

尼斯深深一礼，接过金币，我们也一齐鞠躬致谢。

那一夜，月光洒落在我们熟悉的小屋之上，银辉勾勒出屋顶斑驳的轮廓。临行前的寂静中，每个人心中都被一丝淡淡的不舍所萦绕。

但我清楚，真正的冒险，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