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派的契斯恰科夫体系，不能出错。
直到傍晚的晚自习，夏木优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少女的这句话。
上一次他听到“契斯恰科夫”这个名词还是很多年前跟随祖父学习美术的时候，那会儿他刚刚小学毕业，在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的暑假里，祖父通过“契斯恰科夫”体系向他展示了素描绘画的全貌。
这套体系本身其实并不神秘，从某种方面来说还相当的基础，现在学校里的教学体系也基本上是在这套理论上进行的。
但是，真正理解这套理论全貌且知晓这套理论源于何处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这就像是一个底层问题，明白了这个，就如同你知道平时吃鸡蛋和牛奶，其根本是为了摄取蛋白质和各种维生素一样。
而这么多年里，夏木优能够在美术这个领域里遥遥领先于同龄人，对于这套理论的理解可谓功不可没。
虽然目前夏木优还不知道这个女生具体的手上功夫如何，但就她能说出“契斯恰科夫体系。”这个名词而言，她对于美术的认知已经不在自己之下。
“今天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夏木优坐在琴房后排的陪练椅上嘟囔着说道。
“怎么了？”
洛嘉英翻动着面前琴谱。
“就画画的问题被对方单方面的批评了。”
“这倒是件新鲜事。”
洛嘉英轻轻推开钢琴黑色烤漆的琴盖，连续触键两次中央C，似乎是在校音。
“批评你的是个外国女孩？”
“这你也知道？”夏木优露出诧异的表情，“难道……你平时都在偷偷的跟踪我吗？”
“咚！”的一声，洛嘉英微笑着触键“C1”，杀气却是扑面而来。
“开、开个玩笑啦……”
“有心情开玩笑的话，不如少给我惹点麻烦。”
“……唉，还是小时候的英英比较可爱，哪像现在……”
夏木优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你说的那个女生今天下午璃心已经跟我说过了，从法国转学过来的，也是美术生。”
提到法国，夏木优很自然的联想到世界艺术之都巴黎，以及塞尚，梵高，莫奈……那一众闪耀世界画坛的巨匠。
“法国转来的美术生啊……难怪了。”
莫名其妙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入学了，也是你们二班的学生……”
洛嘉英一边说着，一边皱眉贴近夏木优。
“你、你干嘛？还有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明明在校园里是个边缘人，异性缘反倒总是出人意料的好。”
“边缘人怎么了？你对边缘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
洛嘉英挑了挑眉收回目光，转身将注意力回归到琴谱上。
“说起来，生活什么的……都没问题吧。”
夏木优一愣，倒是没想到洛嘉英会突然问到他生活上的事。
他之前一直是借宿在洛嘉英家里，上了高中之后才搬出来自己住。
“社区里每个月会补助一些，再加上接单挣的一些钱，吃饭什么的不成问题。”
夏木优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就是有时候得熬夜。游戏原画就是这样，甲方的需求随时可能改，设计的方案也随时都要跟进，上线的项目时间都是定死的。”
夏木优目前从事的工作——准确的来说不能称为工作，而是兼职。通过外包的形式给游戏公司绘制角色或者场景的原画来取得酬劳。
是一份相当繁琐而且高强度的差事。
“有时候方案要的急，不乘着内容上线之前一口气做完的话，之前的就都白做了。而且之后对方也会考虑接下来的内容要不要继续合作。”
夏木优叹了口气。
“虽然是在家里工作，但实际上时间还是抓的很紧。”
“那……你要不要考虑做其他的？”
洛嘉英问。
“其他的……”
夏木优沉吟了片刻，苦笑。
“其他的我也做不了呀，除了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呢？”
“比如……”
洛嘉英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继续道：
“便利店、奶茶店、超市收银什么的。工资虽然低一点，但也不会太累。周六、周末也能有空余的时间，没那么忙的话也有时间来我家吃饭啊，这样吃的东西也更营养健康一些，而且还能省下一笔开销……”
洛嘉英自顾自的说，夏木优撑着脑袋看。
小时候玩过家家也是这样，这丫头婆婆妈妈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你有在听吗？”
良久，洛嘉英不满的看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
夏木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喃喃的回应。
“英英的性格真是越来越像阿姨了，每次一样的话都要重复无数遍。”
“重复了无数遍也没见你听过。”
洛嘉英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当初又非要自己搬出去一个人住，尽给人找麻烦。”
背对着夏木优说完，洛嘉英便一声不吭的开始练琴。
肖邦练习曲中的op25，编号11，曲名为《冬风》。
这是夏木优很熟悉的一首曲子。
每次在这间琴房里看着洛嘉英练琴的背影，夏木优都会有种错觉，好像回到还住在洛嘉英家里的时候。
那时书房里的两人也是像现在这样，洛嘉英练琴，夏木优就在她身后的小板凳上画画，两人沉默着专注于各自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相处的时候多半都是如此，不用刻意的找些话题，比起交谈，沉默更让彼此感到舒适。
“英英啊，其实我最近在想，要不我就……”
“又要说‘我不想继续念书了’之类的泄气话吗？”
洛嘉英将他打断。
“我……”
“想都别想！”
夏木优无奈的叹了口气。
洛嘉英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有句难听的话叫做“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出什么屎”，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感觉。
但他还是得说。
“英英你也看到了嘛，暑假的时候我的确有用功在学习呀，但确实就是学不好嘛。”
夏木优试着用委屈的语气来说，他觉得这样大概能让洛嘉英强硬的态度稍微缓和一些。
“你的用功指的是给你讲语文的时候走神？讲外语的时候打瞌睡？还是讲数学的时候骗我拿平板当草稿纸，实际上在偷偷画画？”
显然委屈没什么用，洛嘉英步步紧逼，一连串提问如同步枪扫射般将夏木优逼入死角。
“那、那是在赶工作嘛……”
夏木优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洛嘉英没有接话，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钢琴上，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弹跳，像是素色的精灵在黑与白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她正在弹奏的这曲《冬风》，号称肖邦练习曲中技巧最为艰深，篇幅也最大的几首音乐会表演曲目之一。
此时曲子也正到高潮部分，琴键上极速的手指跑动让一旁的夏木优看得眼花缭乱，哪怕时至今日，他也很难想象洛嘉英是如何做到将每一次触键的速度和力道掌握得如此精准的。
通常来说很少有人会拿《冬风》当做长时间的练习曲，因为在高质量的练习中，其高强度的连续触键和对力度的要求会让手指负担极速增加，弹不了多少遍就会让人感到疲劳。
但洛嘉英不一样，常年的练习使得她指部的耐力，速度，以及灵活性都远超常人，在学习钢琴的同龄人中，她也是最为出类拔萃的那一部分。
一曲极富水准的《冬风》演奏完毕，盛宴般的视听享受让夏木优不由得想鼓掌。
“接下来你肯定要说‘学习有什么用嘛？工作也用不到啊，我也不喜欢学习啊！学习完全就是浪费时间’什么什么的吧。”
洛嘉英并不看他，而是看着琴谱。
这番话让夏木优讪讪的挠着头。
“你也没必要一口气把我的台词全都说完吧……”
“任性的家伙就应该被剥夺话语权。”
“能说出这种话才是真的任性吧！至少让人说话啊！”
夏木优忍不住吐槽。
“有时候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片刻后，洛嘉英无声叹息。
自从上了高中，洛嘉英多数时候都是气势强硬的样子，夏木优觉得那有可能是她为了保持作为纪检组组长和音乐部部长的威严。
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