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有若轻轻地掩上门,重重地舒一口气!已是晚上九点,儿子总算安稳的进入梦乡。她又要开始去跑步了,她已经坚持了一年。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天下起了一阵暴雨,很大的暴雨,外面那条马路有会儿时间成了小河,狂风吹起雨水在水面上晃起了一阵水雾,有点壮观,吸引得儿子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都忘了吃饭。

现在雨已经停了一会儿。

她换好鞋子,拿上钥匙走了出去。

马路上的积水已经退去。

从没意识到雨后的马路会如此的迷人!

白天三十六度的高温,太阳很慷慨,把它所有的热情都毫无保留的抛到人间。于是,人间的一切都火辣起来,这火辣烤得人还有那些活物都晕乎乎的,连那马路似已是焦黑的烤肉,直往上腾腾涌热气。然而此时,这股热气已被雨水冲刷的无影无踪,连带着那些肮脏的垃圾和难闻的汽油味。

她慢跑着,周身被一种清新的湿气包围着,脸上、身上裸露的肌肤,被夹带着阵阵凉意的风不停地抚摩着,鼻中若有若无的嗅到一种芳香,这令她仿佛似在天堂的花园中。

此刻,不用去想儿子的顽皮不听话,不用去想家务的劳累,不用去想工作的烦恼,不用去想今晚到几点才能熟睡,不用去想今晚到几点老公才能回家,更不用坐在沙发上傻傻地等他回来(这种感觉已经快让她窒息了),也不用去想很多很多……

她只要不停地迈动双腿。

她开始出汗,开始觉得有点累了。

她又跑到那条她经常来的很幽静的林荫道上。两边是茂密的梧桐树,这个季节正是它们的灿烂时光。

忽然,她看见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车。这条路在晚上很少有车的。她越跑越近,车是红色的,在这样昏暗的路灯下也显得出一种异样的光亮来。车型很漂亮,是她所喜欢的那种。

她接近那辆车了。

驾驶座旁的车窗开着,一只手伸了出来,似乎拿着烟,有一点点红色的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她心里莫名的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她的思绪顺着那只手似乎已飘入了那辆车里。

雨后的黑夜莫名的寂静,只有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气中飘荡。

她奇怪的突然感到她的双脚迈不动了,她跑累了,她不得不蹲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周围的空气不够她呼吸的……她的眼前有点模糊了。

车门开了,接着一个魁梧的身体靠近她。她抬起头,一个男人在笑,她只看得见一排白牙齿,在黑暗中白得有点异样。

“你干什么?”她觉得这个犹如梦呓般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你累了。”他慢慢地懒懒地说话了。

男人越来越靠近她。她嗅到了一种异样的味道。她只觉得她的眼前更加的模糊,她有点站不稳。男人伸出手搂住她,她整个人无力的靠向他。

男人搂住她向车那边迈动,她的脚奇怪的跟着他。

男人打开后车门,她感觉自己坐进了车里。

“怎么样了?”男人紧靠着她。他的气息、他的白色的牙齿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有点晕旋。

“你寂寞吗?”又是这个让她觉得熟悉的犹如梦呓般的声音。

“和你一样!”男人在笑,她好象看见他的眼中有亮光在闪。

车子里安静的可怕。只有空调发出的声音。

“你的手冰冷!”

她不知道她的手怎么会在男人的手掌里。他的手很大很柔软。

“我不冷……”她只感到心里有一团团火要从嘴里喷出来。

他把她的手按在脸上,慢慢地在他的脸上来回的摩擦着。她感觉到了他新长出来的胡子……

“你在发抖!”

她是在颤抖。她控制不了,仿佛身体和头脑已分离。

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没有放开,只是握得更紧。他的另一只手把她紧紧地拥到怀里。“可怜的人……”他说着。他的脸移向她,越来越近,直到遮住她的脸。

她的眼前全是黑暗。她只隐约听出一阵粗粗的呼吸声,仿佛是别人的,又仿佛是自己的……一种浓浓的异样的味道包围了她的全身……她感到有一种晃动……不停地晃动……她拼命的抓着他湿滑的背脊……她怕自己滑到那深不可测的深渊里去……那种异样的从没有过的不可名状的愉悦,把她的心连带着所有的意识一起抛向空中,在空中兴奋的跳动着……

“今晚特别吗?”他说。

她又看见他白得异样的牙齿,还有眼中一闪一闪的亮光。是不是就是夜空中的星星?……

她突然醒了。她看向床边的闹钟,七点零五分,还早。

耳边传来一阵呼噜声。她不用看也知道是张着大嘴还睡得很沉的老公。昨晚又不知道几点回来的。很快一阵酒味飘进她的鼻子,她厌恶的皱皱眉,厌恶之后却是无奈的习惯。老公的应酬几乎每天都有,应酬之后带回来的就是满身的烟酒味。她不满却不和老公为这种事争吵,她明白她没办法和整个社会去争吵。

“我也不喜欢烟酒,可是我能不抽吗?能不喝吗?除非我不要这份工作了!”老公在交警队工作,每天来找他的人很多,有熟悉的,有认识的,有不熟悉的不认识的拖着熟悉的认识的来找他的。于是,每天免不了的应酬。

她躺在床上没动,眼睛望向天花板。很快她感到一种异样,身体上的异样,身体里仿佛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感觉,随着这感觉,她好象想起了什么,她不安起来……她转过头,望着还睡得像猪一样的老公。

她很快转回来。是梦!一定是梦!她在心里这样重复着。她努力的回想着昨晚跑步的情形,最后她肯定和平常一样,这样想之后,她的不安好象没有了。

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她开着车往单位驶去。

又是红灯,她无奈的停下来。忽然,一辆红色的车从旁边的转向道上开上来正好停在她的车旁,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车子是她最喜欢的,她不由得把视线转向它。她看见一只拿着烟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她有点发呆,顺着那只手她看向车里,一张男人的脸转向她,先是一阵漠然,然后笑起来,露出一排白得异样的牙齿。她呆呆地看着他……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把她从发呆中惊醒。绿灯亮了,她被后面的车流驱使着向前驶去。从后视镜中,她看到红色的车子转向右边,那只手还是伸在车窗外面。

夹杂在拥挤的车流中的她,恍惚得觉得自己似在梦游。

突然的,她觉得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她无法控制,她很明白。

单位并不远,在她的眼泪还没全干的时候,她已经看见市第二医院的招牌。她腾出一只手快速擦去脸上的泪水。进了地下车库,她并没有急着从车里出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是有一点点的红。她拿出纸巾,擦了擦脸。她的脸上并没有涂粉,所以擦了后也看不出区别。她看看表,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坐在车里了。

她钻出车子,没像往常一样去乘员工电梯,而是进了平常很少人使用的货梯。

她进去时,里面有个人,推着一辆清洁车。

“咦,刘医生,今天你怎么坐这个电梯了?”

她一看,是负责三四楼卫生的清洁工马阿姨。她连忙挤出点笑。

“哦,刚才不巧,正好那边的电梯满了,我要赶时间所以就跑这边来了,不过也一样,是吧?马阿姨,都是电梯!”

“也是,我们不都是一样上上下下的?”马阿姨的胖脸上堆满笑也不见几条皱纹,“刘医生,你那科室又不忙,你也不用急,是吧?”

“迟到总是不好,我也算经常迟到了,要改改形象了!”她盼着电梯快开门。开了,到了三楼,那马阿姨推着车出去了。

电梯到了六楼,一出电梯,就是冷清的楼道。她已经习惯这里的冷清。这一层都是医院里清闲的科室,按周院长的话来说就是医院为争全方位才设的科室。她打开自己神经科的那扇门,进去后随手把门关上。一般科室的门都是大敞的,她的科室却是紧闭的。因为特殊。

中国人可能最怕被别人骂做“神经病”,一旦被扣上这帽子这辈子算完了,周围人永不可能把你当正常人看了,就这样,医院的神经科还会门庭若市吗?当然她知道此“神经”非彼“神经”。

清闲也不就是一天见不到一个病人。也是会有几个的,而且是常来的。既然来了一次也就不在乎多来几次了,来得多不见得是有必要来,有时这些病人纯粹是来说话的。她感觉自己更多的像是个心理医生了,这没什么不好,她也能胜任,她在学校修过心理学,现在也一直拿着这方面的书再看,她还想去考研,或许以后就做个专职心理医生了。

门上响起敲门声,她答了声,门被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了,是琳,一个32岁的已婚女人,三年前跟着丈夫从广东到这个城市来工作。据琳说的,他们夫妻俩的工作都还不错。

有若让玲进来后甩手把门关紧。

“刘医生,你看我的气色好不好?”琳一坐定就马上开口问。

头发零乱,脸色有点灰白,整张脸弥漫着憔悴。有若仔细的看着她的脸。

“不是很好!”在这种方面,医生不需要欺骗病人,有若一直这样认为。

“我也知道不好,我老是睡不好,翻来翻去的睡不着,我老公的呼噜吵得我头痛,一头痛就更睡不好了,有时真想一头撞死算了,不过,真要撞死,先把他掐死!”琳的声音有气无力,没有一点神采,如同她的脸。

“真的吗?”有若故意笑得像是听了个好笑话似得。

“我们最近越来越别扭了,都看不惯对方,有时我真受不了我老公,太邋遢了,上完厕所都不愿意洗手,马上就拿起烟抽,你说受得了吗?可他呢?说我越来越像木头。”琳的声音低下去,眼睛在发红。

“可能你老公开玩笑的。”有若把桌上的一包纸巾推向琳。

“我知道他说真的,我是越来越冷淡了,我不太想做那个事了,没一点劲,可我知道我不是真的冷淡,还是会想,就是,看着电视上那些亲热镜头时,只是,一对着我老公,又冷了,”

说到这里,琳的脸色有点红。

“刘医生,我真是什么话都跟你说了,来了那么多次,我知道你是个负责的好医生。”

“你可以和我说的,医生有职业道德的,尤其是我这个科室。”有若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茶杯,茶杯里的水是刚倒的,还很热,可她并不想放开手。

“也不能全怪我的。”琳说完这句话,眼泪马上滚出来,她马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从开始到现在,他就老是那么几下,有时我还没开始想,他就完了,有时我想得要死,他却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刘医生,我很难受的,真的很难受的,六年时间里差不多都这样,到后来,我就有点厌恶了,不想让他碰我,这又不行,我是他老婆,能不让他?”琳的眼泪又滚出来。

有若连忙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

到这刻,有若知道自己离真正的心理医生有点距离。说什么话去分解病人的注意力?她一时想不出。无关紧要的说“不要去想”这种话?连自己都无法交待。还有,现在她自己也有点神思恍惚,在听了琳的这番话后。

“现在,我都快要疯了,真的,因为,因为我现在像是有两个身体了,一个是对着我老公时的,一个是我一个人时的,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得快疯了,我不能看电视,一看那些镜头就受不了,可偏偏又想看,结果就,有时候,我不停的想,和别人会是怎么样的,我就有过我老公,有时我想得真是要疯了。”琳终于没说下去了。

“刘医生,有什么药吗?给我开一点吧,让我吃了别七想八想的,这样下去我自己要把自己折腾死的,我也不想这样,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总是婚姻重要的,我们的孩子才六岁。”

“哦,哦,好的。”有若坐直身体,拿过边上的处方单子,“上次给你开的药吃了怎么样?”有若边问边开始写,药,无非就是安定镇静抗忧郁之类的,要么是中药安神一类的。

“好像有点用,也是我自己不好,我经常忘吃,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哦,那你自己一定要记住。”有若已经开好药方,她递给琳,“你工作忙吗?”

“不是很忙。”

“那下班了还有假期的时候干什么?”

“就待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

“多点时间去外面,多去旅游些地方,看到新鲜的地方就不会老想一些事情。”

“也想啊,孩子怎么办?这边就我们夫妻俩,孩子没人带的。”琳看看时间,然后站起来,“那刘医生我去配药,一个上午就快过了,我还要去做饭,今天我老公回家吃中饭。真是谢谢你了,每次来见了你就好受点。你知道,我憋在心里不说很难受,现在就好多了,你真有耐心,很少医生像你这样。”

“应该的!”有若看着琳的背影,看去有点消瘦的。

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心里有点闷闷的。她作为一个医生能给琳的作用很小,也就是倾听了,或许这也仅仅是琳能够需要的。

有若开车去幼儿园接儿子。开着车,她的思绪却不能像往日般集中注意力,眼睛是看着前方的道路,思绪的方向却不是在前方。今天她的心里,始终堆满层层乌云,到现在依然没有散开,她的心情还是阴郁着。

“我算是清醒了,男人是不会带给我半点幸福的,只会带给我伤害,我还需要他们干什么?”箐带着淡然的微笑,平静的回答了,在有若无意的问起她:“还是一个人吗?”这个问题后。

箐是有若来到神经科坐诊的第一个病人,因此有若对她有着特别的印象。

“医生,我总是睡不着,睡着了也总是做恶梦惊醒,很难受,能给我开点药让我睡好点吗?”第一次来的箐对有若述说着病情,那时没多少经验的有若也只能根据病人的要求去做。很久以后有若知道箐那时刚离婚不久,同时也失去了女儿的监护权。

今天下午快下班时,箐来了。她很久没来了,有若想她的情况也许好多了。只是今天看到她似乎脸色一如以往,于是随口问了这个问题。

“刘医生,我开玩笑的和你说,男人就像是毒品,一种只给予女人的毒品,从身体到心里,这毒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如果戒掉了这毒,女人的人生至少没有了大部分的痛苦。我现在就是戒掉了。”

箐是常常来的,虽然不是隔三差五,但已足够和有若开起一般病人和医生不能开的玩笑。

“那我也开玩笑的和你说,你现在不应该来找我了,因为你没有了痛苦心情就会好了,心情好了睡眠就会好了,睡眠好了就不需要我了。”有若也和她开起玩笑。

“我这几天又睡不好了!”箐的声音有点暗淡。

“怎么了?”

“我女儿的生日快到了,她16岁了,长得很高,是个大姑娘了!”说起这句话时,箐的嘴笑得合不拢。此时,她的脸上是真正的笑容。有若第一次看见。

“你回去看她吗?”有若问,箐来自内地的城市。

“真的有点想她了!”箐答非所问,“我怕他们又要说那些重复又重复的话,我怕他们又来指责我,我怕他们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奇怪的人,我真的很怕,我没办法去让他们不说,我只能远远的逃开,这样就听不到了。”

“哦!”有若嗯了一声,箐的话她并不是很明白,但她想她明白箐害怕回去,这害怕超过了箐对女儿的思念。只是有若不是很了解箐的害怕,也没时间去了解了。一是箐没有说下去,二是有若也该下班了,她急着去接儿子。

但开车时,她的思绪却还停留在今天一天的工作中,和箐和琳的对话中。工作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她乱了思绪的,是怎么了?

见到了活泼的儿子,她倒是把这些都抛开了。

晚上儿子很早就睡了,也许是白天在幼儿园玩得疯了,也许是今天晚上很凉爽。她关上儿子的门,走到客厅,懒懒地躺到沙发上。阳台上有阵阵凉风吹进来,吹得人很舒服。在这样的夜晚去跑步应该是非常惬意的,但她没动,还是躺在沙发上,她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她随意的停在一个频道,眼睛盯着看起来。没过多久,她有点困倦,闭上眼睛打起瞌睡。不知过了多久,门上响起的声音惊醒了她。是老公回来了,她看看时间,比平常早很多。她从沙发上爬起来,站起来时,老公已经走进客厅。

“怎么还不去睡?”

隔着老远,她就闻到了酒味,她皱皱眉,“我正要去睡了!”

“你先去睡,我洗个澡很快就来。”老公退出客厅,直接进了卫生间。她进了卧室,躺到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她的睡意反而没有了,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只一会儿功夫,披着睡衣的老公就进了卧室,他随意擦了几下头发就扔掉毛巾,然后爬上床。一上床就把有若揽到怀里,有若马上感觉到他软塌塌的那些肥肉全挤在了一块。婚后这几年,老公发胖的速度和他待遇增长的水平是成正比的。

“老婆我们好久没做了是吧?”

“你好像也没时间做是吧?”有若僵硬着身体,脸上似笑非笑。

“今天晚上不是有时间了?老婆你真香。”

“我今天有点累了。”有若慢慢的说了一句。

“你会比我累?你的工作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若不再说话,木然的没动。老公已经爬上来。她麻木着,也麻木不了多久。老公不动了,趴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喘气。

“酒喝多了真不行,我现在真是相信老张的话了,酒会让人疲软啊!”老公翻到自己那边开始睡觉。没一会儿,有若听到他的鼾声。而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很久都没睡着。

还没睁开眼睛,有若先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很重,像是被什么压着,然后感觉到有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她睁开眼睛,对上的是老公的脸。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转头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一丝晨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映到房间里。

“还早,不到七点!”老公的手脚不停。

“昨天晚上你不是做了吗?”有若想抽出身来。

“昨晚那也叫做?像是例行公事,喝了那么多酒,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酒真不是好东西。还好,现在清醒得很,所以别人都说早上做最好。”

“我要去卫生间。”

“忍忍吧,做好再去不是更好。”老公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她在心里叹口气。

她还没有从自己的梦里完全清醒过来,她的梦很清晰,她慢跑在林荫道上,黑暗的前方始终有一闪一闪的火光闪烁,火光很微弱,却在黑暗中依旧显得很灿烂,她的眼睛被火光吸引着,她的身体被火光牵引着。但现在她要强行逼着自己从梦中退出来了。梦是美的,如果现在再沉浸在梦中,会亵渎了梦的美丽。老公已在动作,早晨的清醒似乎给了他更多的动力。

一刹那间,她又有了那种感觉,身体从脖子处分离了,脖子以上属于她自己,脖子以下出于义务属于老公,这义务表现在身体上在此刻算是短暂的,而在思想上是漫长的。这义务滋生于抽屉里的那个红本吧。还有呢,她望着墙上的画,可爱的儿子夹在他们的中间。

老公转换了战场,他站到床下,扳过她的身体到床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站着。

有若在默默等着结束。

有若还没走进丽都酒店门口时,就看见许多张熟悉的脸孔,那些应该都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有若并不认识医院里的很多同事,当然经常在医院里进出,不认识也混个脸熟。看来今天主任儿子结婚几乎召集了医院所有的员工了。

婚宴还没开始,门口站着三三两两的人,谈笑着。有若进了里面,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张桌子已经坐了几个。有若认识二三个,一个五官科的护士,还有外科的护士。

“哎呀,我就坐这里好了,挑来挑去都一样!”正在这时,又有一个人坐下来,是眼科的护士张玉凤。有若不太和她接触,不过知道她的大名。

“怎么还没开席啊?我都饿了,早饭就吃了点咸菜泡饭。挤个地铁吵个架就一点不剩了。”张护士刚坐稳,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开射了一通,说的是正宗的上海话,当然她是个正宗的上海人,一向以说上海话为荣,在医院里,她一向是轻易不说国语的,只有面对外地籍的领导时才勉为其难的开国语。

“吵什么架啊?”外科的护士饶有兴趣的问她。等着开席是很难熬的。

“说起来就气,今天那地铁也不知道中什么彩了,挤是挤得来像塞香肠了,更气的是周围都是些外地人,身上那味道是难闻得比茅坑还臭,还不识相,张着大嘴不停的说,把那臭气冲得到处都是,我捂着鼻子都不行,作孽是真作孽啊!”

有若说不来上海话,不过能听懂,这会儿她也跟着同桌的人一起笑,张护士说得绘声绘色的,让她们觉得有点好笑。

“更气的还在后面呢,那外地人不知吃错什么药,站不稳踩了我一脚,痛得我叫都没力气叫,你说倒霉了哇?今天是来喝喜酒的,却这么触霉头,我火是火得来,张口就骂,那外地人竟然还嘴硬,反过来跟我吵,我火更大了,我就跟他说,谁叫你们到上海来的,上海又不欢迎你们,都一个个的挤到上海来干什么?把好好的上海搞成什么样了?把个地铁挤成什么样?最好都给我滚回老家种地去!”张护士唾沫乱喷,眉飞色舞。

“张姐,你有这点力气不如省省吧,跟这些外地人吵什么吵,他们又拎不清的。”外科有个护士也是上海人,也是一口正宗上海话回答着张护士。其他的那几个都附和着她们笑了笑。

“张护士,看来我们这一桌上的人大部分都要滚了!”有若听了却是有点不舒服,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哎呀,刘医生,我的话又不是说你们的,你当什么真啊?”张护士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尴尬,不过她也没再说下去,只是倒了杯茶开始喝起来。

这时,新人开始进来了。酒席终于开始了。

“你们知道哇,那新娘的爸爸有钱得很,在澳门的赌场都有股份的。”

“真的?”

“当然真的,这怎么能骗人?我们主任有这么傻?会被骗?”张护士眼睛一瞪,对怀疑她的人表示不满,“有钱的人啊,就是不把钱当钱,在他们眼里啊,这人民币啊就像是橘子皮,知道哇,今天不光这一楼包了,楼上三层都包了,说是让客人休息用,你说厉害吧?”

“张姐,你真是比主任知道的还多了!”一个护士打趣她。

婚礼该有的仪式结束后,满满一个大厅的人都开始开吃。

有若坐的这桌比较靠近新娘席,没多久,新人就过来敬酒。敬酒纯粹是礼节性的了,有若这桌的人没人真正认识这对新人的,所以新人敬完一圈很快转向另一桌了。

有若随便吃了点菜,就离席了。不知怎么,她今天没什么劲,想想还是早点去接儿子吧。本来想带着儿子一起来的,不过怕儿子的调皮会把她搞得灰头土脸。

她走出饭厅,忽然看到前面的一块指示牌,上面画着去地下车库的箭头。她走了过去。第一次来,她不熟悉。刚才还是绕到大门再进来的。她进了电梯,按了下面车库的键。电梯关上门启动了,忽然又停住了。她有点诧异,电梯门又开了。

进来一个人。

有若看着进来的人,她吓呆了。是他。

他也看见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电梯的门在他身后慢慢关上。有若一点一点的往后退,直到贴着电梯。

“好巧!”熟悉的声音响起,响起后,有若所有的意志忽然散了。

“怎么是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是焕!”他在靠近她。

“你是真的吗?”她抬起头看着他。

“在此刻是真的!”他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你的感觉是真的吗?如果是,我也就是。”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她无法思考了,只剩下了本能。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清晰完整的他。

男人对于美丽女人的抵抗力很弱,女人对于英俊男人的抵抗力也很弱,也许更弱吧。

有若眼里的他完全是一个她心里认为的英俊男人。高大魁梧,这她已经了解。而他的脸,她描绘不出来,只觉得该是完美的。他的下巴上有个浅浅的凹痕,很浅,却盛满了深深的诱惑。

“想我了,是吗?”他抓着她的手抚过他的脸,她又触摸到了他脸上刚钻出皮肤的胡子,有点硬硬的。顿时,她整个人彻底的瘫软了。他抱住了她,动作温柔有力。有若只感觉到自己在腾空。也许是电梯在上升。

有若的嘴里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可怜的,若!”他也是一声叹息。

有若的眼前只剩下了他,其他的都已经消失。

“就让我这样死去吧!”有若克制不住的喊出来,一阵阵的颤抖在带走她的灵魂。他紧紧的抱住她,仿佛要阻止她迷失在空中。

渐渐地平静下来,一切又都回归了。有若躺在他怀里,忽然无声的流下眼泪。

“若,不要哭!”焕轻吻着她的泪水。

“嗯。”有若擦去眼泪,钻进他深深的怀抱。

一切都是静静的,只听得见他的心跳。他轻柔的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带给她一种温馨,让她觉得此刻真是完美了。

只要不去想这房间以外的世界。

“能永远这样吗?”她喃喃自语。

“人能永远吗?”焕的声音轻柔。

有若摇摇头,不再说话。

平静也不可能永远。有若终于挣脱出他的怀抱。她想起了儿子。

“我要走了!”她匆匆的。

“我送你下去!”他站起来。

有若愣了下。她一下想到很多。

“不要担心!”他搂住她的腰,走向电梯。

出了电梯,迎面一个人急匆匆的冲向电梯,差点把有若撞倒。这个人连忙说着对不起,一边抬头看向有若,有若也看向这个人,也是同一医院里的医生,眼科的姚医生。

“哦,刘医生,不好意思了,钥匙忘在酒桌上了,现在上去拿呢,你也刚走吗?”姚医生一嘴的酒气喷向有若,有若的脸色有点惨白,她嗯了几声,然后看向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她呆了。

姚医生匆匆说了一句就进了电梯,电梯很快关上向上升去。有若还是呆在原地。

“焕!”她心里喊着这个名字。

她终于走向自己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