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都,伯马山下,骄阳似火,茶馆内,李清尘嚼着零碎在二楼居高临下,贩夫走卒们要一碗水围在看台边上,伸直了脖子。看台上,苍颜白发的说书人掐着时机饮一口茶水,不急不忙润好喉咙吊足听众胃口,身后的小童抚琴衬托气氛,洪亮的声音盖过茶馆里一切嘈杂声。

“武灵圣王携病出账,北观诸星宿,顿时心中惊惶,只见将星移位,自知其命只在旦夕之间,然北伐大业未竟。不想以一人之力撼乾坤终是蚍蜉撼树,武王回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生,抱憾对月声声叹,一时无语竟凝噎。”

只寥寥几语,众人被带回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绝望时刻,大汉的时代似乎就此终结,众看客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仿佛怕自己的言语惊扰到眼前那位将天下命运抗在肩头的武灵圣王。气氛紧张时,说书人身后的小童抚起急促音调,引人心颤。

李清尘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说书人的故事上,武灵王三兴大汉的传奇他早已读过无数遍。窗外,伯马山碧玉苍松,那里,据说就是武王与烈帝的君臣合祀墓,虽说他有闲心一游,但眼下有更要命的事困扰着他。

“能在家里躺,谁想出来闯……”李清尘满面愁容,凭栏叹气。

和师父一家十年隐居,造就了他这一股懒散性子,师父整天唠叨着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原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前不久竟然真的把他给赶了出来。一想到这,李清尘就气得咬牙切齿,他用字面意义上的求爷爷告奶奶都不好使,三个长辈串通一气,丢下个粗布包裹就强行撵他出门,赌气之下他一路跑到成都,可等打开这包裹他却傻了眼,里面只塞了一个木质剑柄、几张大饼和一张字条,翻来覆去竟找不见一个铜子。

字条上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只让他拿着剑柄去拜访两个江湖门派修炼提升自我,说这是很重要的信物,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茫然无助的李清尘就这样在路上神游,偶然来到这家茶馆门口,稀里糊涂被拉到二楼北边靠窗的上好位置,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一桌酒菜就自己端了上来,而此时距离李清尘绝望地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面对这一桌好菜正在思考怎么逃单的问题。

李清尘觉得自己要逃单这事也不能怪他,谁让那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见他一身束衣劲装朴素,脸上干净单纯,身材线条匀称,背上一把长剑用布条缠了又缠,生怕露了白,一副十八岁热血少年游江湖的模样,便误以为又是哪个做大侠梦的富家子弟,汉风尚武,这种人还真不在少数,所以二话没说领李清尘到上好的座位,用不着开口就先给他上一桌好酒好菜,全是捡贵的上。

李清尘还真没错怪,那店小二有自己的小算盘,就算再怎么走眼,李清尘背上的铁器假不了,随便一把剑都能当不少银子,靠这般近乎强买强卖的不要脸行径他以前坑过不少人。

倒别说,李清尘一双龙眉在板着脸的时候的确有点威严意思,像个大家子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眉正中断掉一截。

这时候,又有一青年人,麦色皮肤,游侠打扮,摘下斗笠,是一头与正常人格格不入的板寸,不修边幅的胡子染着风尘,似是远道而来。腰间短刀收在简陋刀鞘中,背后一把吓人的两米长陌刀,刀锋包着布。

店小二一眼看出这是个正儿八经混江湖的,不敢招惹,只在门口将他迎了进来,那青年四下张望,径直上了二楼,正走到李清尘跟前时恰巧肚中饥鸣声作响,低头看见他面前一桌美食,顿时走不动道了。

“这位少侠真是英气逼人,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啧,好剑,还是位剑客高手,有机会一定要提点小弟几招,小弟对你的敬仰真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犹如黄河泛滥……”青年一脸热情,自来熟地坐下边套近乎边往嘴里塞食物。

缠剑的布条都没拆开就好剑……李清尘一愣,也不生气,转瞬打起歪主意,反正没钱,干脆拿着这家伙当冤大头,等会悄悄走可以把帐赖在对方身上。

抱着同一个想法的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装成熟悉多年的兄弟一样坐在一起。

青年连两米长的陌刀都不卸下就开始胡吃海塞,陌刀的刀刃跟着青年吃饭的粗犷动作一上一下,几次都差点打到李清尘。面对这无礼举动,李清尘也只是微笑地看着对方,毕竟这可是等会儿背账的救星。

于是李清尘也学作自来熟的样子,“这位大哥才是英武过人,能使这么大把刀,武功定在我之上,能结交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小弟我真是三生有幸,小弟对你的敬仰真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接着他又拼命给对方灌酒,谁料那青年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几壶好酒下肚竟无一点醉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都把对方捧得比天还高,他两个互捧得火热,看台说书的气氛也一样高潮迭起。

“武王自知将终,病卧床榻,正在帐中与众将交代后事,忽有士卒报来有一异人求见武王,称有仙药可救武王。那异人被传入帐中,众将观之无不惊诧。其形高九尺,身着异服,自称曾西行寻访长生,炼就长生仙丹三枚,今愿献丹治愈武王以挽大汉于水火。”

“服用来路未明的丹药实属无奈之举,众将于账外护法,异人助武王炼化药力,一夜过后,仙丹竟真奏效,武王一身疾痛尽去,腐朽肉身又焕二春。”

琴音急转,忽然生悲怆之意,“然月有阴晴圆缺,事无尽善尽美。异人早在服丹前就将实情告知武王,那仙丹虽有起死回生之妙,然药性猛烈非止境不可用,今武王未及止境强行服之,肉身根基已然瓦解,又因他连年征战杀伐,孽怨缠身,本可予人长生的仙丹只能为武王延寿十年,十年后药性散尽日便是武王身陨时。”

“武王闻言,淡然轻笑,只说:‘长生既非我所求,复汉本就逆天行,不必强求,今又得寿元十载,余生必讨贼至死!’异人闻言敬佩无比,留下其余两粒仙丹离去。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武王竟真的以一己之力颠倒乾坤。开元446年,兵破长安城。那一年萧瑟秋风立木,长安积雪尽耻!武王一身药力散尽,仙逝后,葬于长安城外。”

说书人讲得引人入胜,加上琴童技艺精湛,引得众听客潸然泪下。

“至于开明王后来光复大汉疆土的故事,就容小老儿下回讲解了。”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捋捋花白胡须,起身客气地朝众人一拱手。

不知道谁先站起来喊了一句:

“大汉不灭!”

“大汉永存!”

“大汉万岁!”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纷纷激动地应和,躁动的人群差点挤翻桌台,二楼的栏杆发出吱呀的痛苦叫声,仿佛下一秒就被挤断。有闲钱的看客朝台上扔去几枚打赏的铜子,豪横些的甚至扔上去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

“要是我能跟随武王征战天下助他一力就好了。”

“我要练就绝世武功,去给武王当最强的先锋将军!”几个稚嫩的青童散发着不切实际的想象。

在这躁动的气氛中,李清尘注意到青年的目光一直在人群里找寻着什么,于是他也向下望去,正巧和弹琴的小童对上目光,那本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有着一股不属于这般年龄的眼神,像是一块万古不化的玄冰,饱经沧桑又纯粹的晶莹剔透。那少年本来直勾勾盯着和他坐在一起的青年,见李清尘的目光看过来,淡然笑着点了点头。

还没来得及回味琴童那古怪的眼神,楼下一桌客人的异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啪!

那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刚刚还在幻想和武王共讨国贼的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扇懵了,随即大哭起来,孩子的家人看清出手那人,不仅不生气,还一边拉走自家孩子一边点头哈腰地道歉。

“秦少您大人大量,饶了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

那人一袭丝绒紫裘,腰挎镶满宝石的短剑,神态倨傲,乃是成都有名的纨绔子弟——秦连明,仗着自己是秦家老爷子唯一的孙子,出了名的乖张跋扈,是个走在大街上狗见了都要挨两巴掌的人物,因为有秦府安排的侍卫保护,他便成了这成都城中最强的街溜子,常常毫无顾忌四处招惹是非。

台上的少年还在不急不忙地收拾古琴,说书人一边拜谢一边捡拾赏钱,秦连明仰仗着仆从用耳光开路,一路打到看台前,每个被打过的人看清是他后非但不生气,还要赔笑脸离开,秦连明用这样的方式成功吸引了他想要的全场目光。

这目光里,既有愤怒,也有看傻子般的玩味。

几秒钟时间,众人从欢呼振奋到鸦雀无声,有人见势不妙想悄悄离去,却一不小心打碎了放在桌沿上的茶杯,成功为接下来的戏开锣。

“武王凭什么能位居圣王之列?对外丢关失地、损兵折将,对内欺压君主、劳民伤财,我看那所谓的什么三圣王都是吹捧出来的人造物!不过尔尔。”

异姓封王,本是为大汉祖训所不容允的事,圣王却是个例外,如今公认历史上总共只有三位圣王,每一位几乎都是在他们的年代凭一己之力挽大汉于将倾,其中武灵圣王最早也是唯一一位死后追封的圣王。这等英雄人物,本该受到朝野敬拜,但近年来不知从何处开始流传出一些关于另外两个圣王的负面评价,虽只是些关于圣王僭越主君之类的言辞,但也导致武灵圣王被这些流言蜚语无辜中伤。

看台上,弹琴的少年自顾自收拾好行李,秦连明直接被当成空气,说书老者牵着少年离开,两人宛如爷孙一样亲近。

见对方压根不搭理自己,秦连明正准备接机发难,就在这气氛凝结之际,楼上突然传来笑声。

“哈哈哈!哈哈……”

李清尘惊愕地看向一旁的青年,他趴在栏杆上,笑得震颤不止,指着秦连明说,“这么热的天气你还要穿皮大衣,这是卡的哪门子bug?”

八哥?什么八哥?李清尘不解对方这是发的什么神经。

秦连明面色阴沉,身后的仆从见他眼神凶厉,用不着下令,他们便直接冲上楼要抓人。

咻咻咻!

几道箭矢般的破空声响起,几个仆从哀嚎着从楼梯上滚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腿上都插了一根筷子,血流如注。被掌柜从人群里一脚踹出来的店小二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劝架,见现场出了血,哪还敢夹在青年和秦连明之间,吓得赶紧跑去报官了。

青年手里还有一根筷子,他瞄准了秦连明,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技巧大力掷出,破空声再度响起,仅凭借扔出去的筷子就能洞穿皮肉,李清尘不禁为对方的手劲暗暗吃了一惊。

筷子在飞到秦连明跟前时被击落,整个过程快到他还没反映过来。一名特别的带刀侍卫挡在秦连明身前,面色凝重,脚步稳健,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有这名侍卫挡着,秦连明松了口气,这可是跟随他爷爷从安南战场上退役下来的亲卫,一身拼杀的武功可不是花架子,更练出内力傍身,身体机能远超常人极限,实打实的天人境高手。

这就是秦连明胡作非为的最大依仗,拥有内力的天人境可以轻松以一敌十,不是寻常莽夫可以抗衡的。

可秦连明没有看见亲卫如临大敌的神情,能用投掷的筷子伤人,楼上的青年只怕也不是什么普通江湖武人,绝对也是身怀内力的天人境高手。

“屁股!我的屁股少爷!屁股!”一个被筷子射中屁股的仆从痛哭流涕地抱住秦连明大腿。

什么叫我的屁股少爷?秦连明气得朝仆从插着筷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疼得仆从嗷嗷大叫,死狗似的连滚带爬起开,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像避瘟样的躲开。

“没用的东西!给我上!把那人给我抓回去!我要弄死他!”

“多谢少侠请我吃饭。”

青年起身拱手,从二楼一跃直下,身背陌刀的气势、冰冷像看死人的眼神和毫不迟疑的脚步把秦连明吓得慌了神,差点忍不住转身逃跑,看到有天人境的亲卫挡在跟前才稳住心神,安慰自己有亲卫在不用害怕。

“喂!别输啊!”李清尘起了一声哄。

“放心兄弟。”青年回了一个李清尘看不懂的OK手势,他没觉得有任何输的可能。

“小子,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有了依仗,秦连明恢复趾高气昂。

“我他妈管你是谁。”

秦连明的表情僵硬了一秒钟,“你不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我他妈管你爷爷是谁。”

秦连明如鲠在喉,他只觉得眼前的青年根本无法交流,李清尘看热闹趴在栏杆上发出一声轻笑,无所畏惧地对上秦连明想杀人的目光。

“你,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秦连明指着面前的亲卫,“这可是我秦府的天人境护卫,是从安南战场上回来的白羽军先锋,一身的杀人武功,想我饶你一命的话现在磕头认错还来得及。”

青年和亲卫相互打量,都只当秦连明是空气。亲卫在想这么年轻的天人境武者是哪个门派世族的弟子,怕是不能轻举妄动,所谓穷学文富学武,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出得了这么年轻的天人境武者。

并且,常年在战场杀伐磨炼出的直觉在告诉他,眼前的男人,危险。

“年轻人火气旺,有些矛盾很正常,误会而已,不必动手动脚,大家结识一番留个善缘也就把误会揭过去了,未请教?”亲卫的言辞举止温雅,丝毫不像一个浴血战场的老兵。

“嫉恶如仇,仇恶,记住我的名字。”

仇恶忽然伸出右手,亲卫愣了一下,以为是西方的握手礼示意友好,也把手伸过去,在他俩握手言和的那一刻,秦连明是傻眼的,吃瓜群众是失望的,阳光是温暖的,气氛是缓和的。

“来……”仇恶笑眯眯地拉进距离,突然伸手擒住亲卫的头,速度之快让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仇恶顺势扎出一个平稳的弓步,像拍皮球那样一把将亲卫砸向地面。

“咚!”

木地板被砸出一个大洞,亲卫整个上半身都陷了进去,一动不动,已然重伤失去意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没想到仇恶竟然如此不讲武德。

仇恶突然动手吓得秦连明转身就跑,可哪里能比过仇恶的速度,只一伸手,仇恶便如同提一只小鸡仔那样把秦连明提溜起来。

“你,你不要乱来,我们秦家是不会……哎呦!”秦连明被仇恶扔在地上,腰杆被踩住动弹不得。

“你敢对我动手!我爷爷不会放过你的!”秦连明仍然死鸭子嘴硬。

“呵,不过是个想用惊世骇俗的言辞举止博取关注的叛逆小屁孩罢了,这种屁孩就该好好教训一番!”

接下来仇恶干的的事让所有围观群众惊掉下巴,只见他几下撕开秦连明的衣服,露出两瓣白净的肥屁股。

“啪!啪!啪……”

秦连明的屁股被仇恶用腰带抽得清澈响亮,每一次都会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就好像真的只是在教训一个小孩。任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是徒劳,秦连明一开始嘴里还咒骂几句,几鞭子下去,就只剩鼻涕眼泪流在嘴里,哭唧唧委屈得活像个受家暴的小媳妇,丝毫没了欺压别人时的乖张。

仇恶打了好一通才收手,抬头看时,发现李清尘早已不见,就在所有人注意力被他鞭打秦连明吸引时,李清尘愉快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此刻已然溜到街上。

唉,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着落处也没有……李清尘心里苦涩,身无分文的他一边考虑着晚上住哪一边没头没脑地走着。蓦然,他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伯马山,心里萌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