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马山,山顶是烈帝和武王合墓,山腰是合祀庙宇所在,这座郊外孤山平日人满为患,庙中先烈神像受万人香火供奉。李清尘把主意打在贡品上,想来这几天的饭食是有着落了。
“今天帝陵例行修缮,任何人不得上山,回去吧。”日子不巧得很,卫兵把李清尘拦了下来。
庙宇的香火钱养起了这支属于成都府衙的守山卫队,卫兵指着一旁的告示,神情凶恶,像是要把人吓走一样,李清尘只能悻悻走开。
不让人上山?没人的话不是更方便作案?呸呸,我是来朝拜烈帝武王,求他们赏赐食物的,想来我这点小小愿望会被实现吧……李清尘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摸到某处没人的角落,轻松翻过围墙。
担心碰见巡山的守卫,李清尘直取野地一溜连滚带爬,林间蝉鸣聒噪得吓人,几乎要把他耳膜震破,李清尘走在树荫里一口气上到半山腰,山腰处有一典雅庙宇坐落。
庙门上挂着锁,四下无人,只听见蝉鸣和他自己的呼呼直喘,透过门缝,能看见杂七杂八的贡品堆积成一座小山。
李清尘围着庙宇转了一圈,门窗都锁得很死,根本没办法进去,要说直接用蛮力把门窗都拆了,又没这个胆子,他可不想为口吃的冒大不韪。
没法子,只有继续顶着毒日往山顶走,偏偏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越往山顶,树植越少,也越安静。
直到山顶陵园大门前,一股诡异的寂静弥漫,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李清尘起了疑心,卫兵说今天帝陵修缮,可他这一路走来,别说修缮的工匠,连巡山的卫兵也不见一个,仿佛整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
管他呢,一个人更好。李清尘将一切抛在脑后,抹了把汗,试着推了一下大门,出乎意料的,门没有上锁,很容易被推开,容易得像是有人刻意留给谁的。
为了防止有人打搅,李清尘进门便将大门锁上。一转身,象征烈帝佩剑的两座数丈长巨型石剑雕像便如磁石般吸引了他的目光,石雕落在青色石砖路的尽头。石砖路的两旁无数石碑错落有致,碑上刻着形形色色的剑痕,那是千百年来,来到此间的剑豪在向剑道至强者致敬,烈帝真身据说就葬在这里,而他的剑法,曾经冠绝天下。
两座巨型石剑相互交叉,基座上摆满了一圈贡品,李清尘大喜过望地跑过去,随手捡起一个橘子就开啃,四溢的汁水涌进喉头,消解烈日之毒。本来出茶馆的时候是酒足饭饱,可这一通爬山又给他累饿了。
没想到我也有为生计发愁的一天,虽然没学到师父的真本事,但总不至于饿死吧。李清尘一边思量着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一边踱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碑林。石碑上皆是剑客们留下的剑痕,有文采的甚至刻着诗词:“华年易逝,孑然半生立天地,红尘阎罗,不销一身英雄气。长江东逝谁主浮沉?乾坤终愿付有情人。”
石碑的角落里刻着剑客的名字——“白礼”。李清尘知道这个名字,没有一个剑客会对这个名字陌生,那是被冠以剑仙名号的剑道至强,四百年前至今仍然被人们公认的剑道绝巅。
极个别的石碑上散发着剑意,那些剑意乃是剑客自身武道的精华,凝练着他们一生对武道的理解,可惜岁月侵蚀,绝大部分的石碑只剩空壳,唯有痕迹较新的几块石碑上才有剑意散发,也是无数石碑中最显眼的几块。
是的,李清尘可以直接用眼睛看见它们散发的剑意,这几块石碑在他眼中是真的“显眼”。
独有一块石碑,其上没有剑意散发,只有刻得一团乱麻的剑痕,仔细看去,痕迹却和那些散发着剑意的剑痕一样新,石碑的角落里同样刻着名字——“李如龙”。
师父……李清尘顿时大感意外,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和师父有关的东西,师父是剑客,他知道,但除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从来没见过师父使剑,师父那把佩剑自带他回家后便永远高挂在厅堂上,仿佛只是个饰品一样。
这……别人留下的剑痕,好歹工整规迹,自己师父的活像狗爬。
真怪……李清尘感到背上传来异动,那是长剑在微微轻颤,越靠近师父的剑痕,那颤动便越明显。他伸手抚摸那些看上去十分寻常的刻痕,并不含半点意境在其中,回想起来,他的确不知道师父的剑意是什么,每每询问时,师父自己也对此讳莫如深。
李清尘正想拆下长剑一探究竟,藏在树冠里的雀鸟却忽然啊啊地飞出一阵乱叫,陵园外随之传来异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卫兵?李清尘瞬间慌了,杂乱的脚步声停在大门前。陵园占据着整个山头,周围削得和悬崖一样陡峭,只有大门一个出入口,眼见无处可逃,环视四周,李清尘几个纵步来到陵园角落的一颗树下,利用墙角借力,噌一下窜进树冠。
“有缘啊兄弟。”
一张胡茬国字脸穿过枝叶一下子怼在脸上,着实把李清尘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摔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李清尘先一步就躲在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茶馆见过一面的仇恶,他望着李清尘嘿嘿发笑,“才刚来,看来咱俩眼光一样好啊,都选中这棵树躲猫。”
“你在这做什么?”
“我找人,你呢?”
“呃……这么好的位置还是留给你吧,再见。”
“别介啊!他们马上要进来了,你现在走会打草惊蛇懂不懂。”眼见李清尘一拱手就想脚底抹油,仇恶连忙一把扣住他手腕不放,“我花了不知多久才找到这条线索,要是因为你找不到我妹子可别怪我不客气。”
言罢,仇恶手上微微用力几分,箍得李清尘手腕轻疼,只好委屈答应,“好好好,我不走,你放开,那么用力干什么?你力气也太大了。”
李清尘自认也是天人境,内力加持下力量远超常人,可仇恶握住手腕时自己竟毫无反抗之力,对方的手简直像铁夹一样沉稳牢固,而且看仇恶不起半点波澜的表情,对方甚至根本没用全力。
野蛮人!李清尘心里暗骂一声。
仇恶闻言这才肯放开他,脸上挂起人畜无害的憨笑,“相见就是缘分啊,还没请教?”
“李清尘。”李清尘撇撇嘴,没点好气。
“仇恶。”仇恶挠了挠他的寸头。
忍一时风平浪静……李清尘注视着对方背上那口锋利的陌刀,和仇恶相隔树干蹲在枝杈上。
“外面那帮人不是卫兵?他们是谁?”仇恶的几句话让他迷惑了,李清尘试图搞清现状。
“一帮害人的杂碎而已……嘘——”门外突然响起说话声音,终止了二人的对话。
“怎么搞的门都不留。”那是个中年男人的低沉声音。
二人藏身的这颗树枝繁叶茂,丝毫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李清尘轻轻拨开一根树枝,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起外面的动静。
“你俩赶紧进去开门。”
话音一落,两道矫健的人影翻上围墙,在墙头上打个转轻松跳了进来,二人卸下挡门的木板打开大门,一群形迹可疑的贼人鱼贯而入。他们背着麻袋,手持小巧铲斧,腰间一块桃木符,畏首畏尾,神情欲图不轨。
为首者年过五旬,身形佝偻,步伐依旧保留着武者的沉稳,脸上的皱纹像树皮的深壑,一只独眼灵敏,裸露在外的皮肤全是烧伤留下的斑痕,惨烈的样貌令人难以直视。
仇恶直勾勾地盯着独眼人,此人就是他口中的线索。
门口留下两人望风,独眼人带着众人开始在碑林中四处寻觅,不久便锁定了一块看似普通的石碑。大手一挥,当即下令喽啰将石碑移走。可这比人还高的石碑加上三尺见方的底座,令众人手足无措,只围着它打转,思量着怎么能挪走它。
“新来的两个力士呢?”
独眼人话音刚落,两个比常人高出一头的黑脸大汉走上前,二人一前一后,双手抠住底座,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骤然鼓起,一双黑脸涨得透红。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石碑悬空而起,两个力士竟然徒手移走了沉重的石碑。
李清尘眼神微凝,力士的存在他是知道的,江湖中虽然少见,但只要是吃力气的活一定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只凭身体力量当然抬不走石碑,但一名真正的力士有内力加持,挪走石碑自然不在话下。所幸他们不是武者,只是专练气力的莽夫,威胁程度没有真正的天人武者高。
这群人想干什么?李清尘紧皱眉头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二十年了,没想到它还在,没想到我又回到了这里。”独眼人发出一声感慨,“六子他还没来吗?”
“他来不了喽……”仇恶小声自言自语。
手下回道,“怕是又喝得酩酊大醉没起来吧,大哥交代的事情他竟敢不放在心上,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这小子。”
石碑挪开,一个盗洞赫然暴露,心思电闪,李清尘恍然大悟,眼前这伙人竟是一班墓穴窃贼,为世人敬仰朝拜的烈帝墓更是早已被玷污!
李清尘想明白的那一刻两眼一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烈帝何等人物,多少人小时候听过他的故事,自己也曾幻想成为此等英雄,不想他的陵墓居然惨遭毒手,这些窃贼还有一点道德底线吗!
李清尘气得脑门生烟,恨不得直接拔剑杀过去。
“兄弟你冷静,冷静啊。”仇恶扯着他小小声说。
李清尘不解地看向他,“这伙盗墓贼既然已经等到了,此时人证物证俱在,还不上去抓住他们,是要等他们动手了再行动吗?”
他声音有些大了,吓得仇恶连忙伸手捂嘴,眼睛瞪得滚圆,掐着嗓子说,“大哥求你小点声,这可不是寻常窃贼,我还得靠他们找人,一时动不得。”
“这伙人手上有你要找的人?你妹?”李清尘见他投鼠忌器,回想对方之前敢在茶馆直接动手的样子,想来仇恶本性刚直,恐怕的确是被人拿捏了软肋才会如此,“这伙人什么来路?”
“是黄泉教,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邪教。”仇恶只言尽于此,双手合十作哀求状,“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有机会我细说。”
黄泉教……李清尘眼神微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曾经师父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它。
一群盗墓贼围着盗洞对里面的情况好奇得紧,跃跃欲试地探看,独眼人一脸严肃,眼里是忌惮和恐惧,一声呵退了他们。
“干我们这行,要懂敬畏,黑暗里除了财宝更多的是危险。二十年前,我们一行二十多人下去,最后只有两人回来,像我这样的天人境也只落得半废的下场。”独眼人着重强调,“掉以轻心的家伙是回不来的。”
他掀开衣襟,游蛇一样的刀疤从腰间一直缠到胸口,灰暗的眼眸扫过每个被惊骇到的人。
手下人有些傻眼,“老大,这么危险我们还去不是找死吗?”
“这次我们有高人相助,而且奖励的灵丹都提前给你们发了,要知道这可是只配发给长老的。”独眼人神情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谓的灵丹其实是毒丹,这次事情办不利索的话,这些跟着他的兄弟都会被灭口。
“老大,我听说书的讲,武王当初得了三颗仙丹,只自己吃了一颗,还有两颗说不定就在这墓里,咱们把那仙丹吃了不是更好?”有人突然提起市井流言,把李清尘心里也一下子勾起来。
“别理他老大,他听故事听傻了。”
独眼人叹了口气,“那里面可没有什么仙丹……”
什么啊,到底是故事里编出来的。李清尘不禁失望。
“但也不能说没有。”独眼人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老大,你们那次有两个人活了下来,还有一个人是谁?”有新人又问。
独眼人正想回答,突然目光死死锁在众人身后。
“他。”独眼人指向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面色复杂。
人们被这个突然在身后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见到生人面孔,盗墓贼们如临大敌,偷盗帝陵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不能让消息泄露出去,他们纷纷做好准备,等着独眼人一声令下,就地把对方杀埋。
那人一身道袍,背挂宝剑,完全无视盗贼们紧绷的神情,放松地倚坐在石剑雕像脚下,右手剑指凌空虚画,不知作何打算。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那去的,只有李清尘刚刚一瞬捕捉到他夸张的移动速度,笼罩大半个陵园的场域以那道士为中心,像碗一样扣在地上,想不看见都难,盗墓贼们已身在其中却不自知。方才场域边界隔着李清尘几丈远的地方闪过,把他惊出一身冷汗,若是场域扫过这里,自己就暴露了。
李清尘知道这趟浑水不是自己能蹚的了,收拾好东西准备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这里的时候溜走。
“兄弟,你干嘛,不是说好不要打草惊蛇吗?”仇恶一看他有动静又连忙拉住不让他走。
“止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李清尘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我可不想把命送在这里,算我求你饶我一命,赶紧溜吧。”
“真的假的?那个道士?你咋知道?”和李清尘比起来,仇恶好像对止境这两个字一点也不害怕,“你可别昏头啊,这地方根本藏无可藏,你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的,想避开人家,只能继续躲在这里。”
的确,仇恶说的没错,李清尘此时想走也走不了,只能乖乖在树上藏好,要是被发现了,一个止境想弄死一个天人境可不要太容易。
“为什么要回来?”独眼人脑海里回溯着挥之不去的过往。
“应该说,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道士强压着一股情绪。
“你知道,我也只是一只笼中鸟罢了,一踏入江湖,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独眼人试探地问,“你,到止境了?”
道士点点头。
独眼人惨然地笑,那只死灰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流出悲哀和嫉妒,曾经的故人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成了止,又如何,很多事,还是不由己。”道士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独眼人舔舔嘴唇,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可自己如今这样的废人,哪有资格与止境平地而论。
正在两人叙旧的时候,仇恶忽然警觉,转头仿佛看穿墙壁,提醒道,“来了个不得了的玩意儿,小心了!”
少有的,仇恶也汗流浃背起来,李清尘透过缝隙远远地看见另一个笼罩大地的巨型场域在向这里移动——又一个止境。
“嘣!”
厚重的铁门应声炸开,惊起群鸟,半扇铁门高速旋转着飞出去,带起的飓风扯碎野花,压倒野草,直冲道士而去。
道袍猎猎作响,道士面色如常,右手剑诀一指,背后三尺剑锵一声出鞘,御剑定在远处作挡。铁门飞来,悬空的宝剑挥动,这样一跟细长的铁片毫无迟疑地斩向厚重的铁门,铁门撞在宝剑的锋刃上,竟瞬间裂开一分为二,发出金属扭曲的巨大响声。裂成两半的铁门依旧高速旋转,偏离了原先的轨道飞向一旁。
“趴下!”
独眼人惊恐大喊,飞旋的铁门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刮得头皮生疼。轰隆两声,两扇铁块一头扎进地里,人们陷入一阵惊慌,有人吓得尿了裤子。当独眼人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原先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两滩爆开的血迹。
是谁!独眼人目呲欲裂地看向大门方向。
一阵烟尘笼罩入口,留在那里放风的两人不知所踪,恐怕也凶多吉少,一道身影笼罩在宽大袍子里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像巨石一样沉重,他的场域比道士更大,边界扫过来时,李清尘紧张地拉着不明所以的仇恶向后靠,场域边界几乎是擦着二人的脸一扫而过。
好险。李清尘松了口气。
另有两人,和神秘人一伙,为了防止有人逃跑,从另外两个方向包夹而来,此二人束腰短衣,挎着制式雁翎刀,看起来身手不凡。
依靠一双经过修炼的特殊双眼,李清尘能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普通人眼里无形无色的场域,在李清尘眼中不仅有了形状,甚至还涂上了颜色,道士的场域是一团混沌的气流,在不停地翻滚变换,身穿罩袍的神秘人场域则只有一团死灰。
“你们是谁?我的弟子呢?”正主来到,道士等的就是他,终于压抑不住怒火质问。
“呵、呵、呵。”神秘人的笑声扭曲而诡异,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在惨叫,他看向悬在空中直指自己的宝剑,由衷赞叹,“好一柄青锋剑,传说中烈帝在夷陵遗失的那把佩剑想不到竟在你手中,看来阁下机缘不浅。”
“我的弟子呢?”道士烦躁不安地又问了一遍,青锋剑伴随他的情绪起伏颤动不止,四溢的剑气蓄势待发,一遍又一遍割裂周遭的一切。
“呵、呵、呵,”神秘人又是怪笑,“冷静,冷静,阁下的容器,我们保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