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拉历1047年4月15日
紫罗兰帝国 · 瓦奥雷特波利斯
又是一年阴雨连绵的时节。阴霾沉沉地压在宫殿的穹顶，雨水像未曾停歇的泪珠，拍打着华丽的彩窗，模糊了窗外的远山和塔楼轮廓。大理石铺成的走廊里，只有侍女们轻轻的脚步声，端着尚有余温的银质餐盘，走向那空旷而肃穆的长桌尽头。
长桌的另一端，紫发少女安德莉娅端坐其上，身披混合军装与王室礼服的制式制服，银白桂冠象征着新生帝国的希望，端正地戴在她头上。曾经那个因夏日蜜饯和城堡舞会而欢笑的少女，早已不在。此刻的她，神情冷峻，目光如锋，直直地凝视着桌对面那个中年男人。
保罗，一名黑十字帝国的特使，也是一名政治屠夫。他缓缓揭开银盘盖，热气袅袅中是精致切割的牛排。他不紧不慢地切下一小片，放入嘴中，细嚼慢咽。仿佛这场谈话，不过是他午餐时分的一道佐料。
「今天，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了吧，保罗先生？」
安德莉娅开口，声音平静如水，却暗藏激流。保罗点头，不置可否。他的眼神淡漠，仿佛对面并不是一个即将继承帝国的储君，而只是一个在棋盘边缘挣扎求存的棋子。
「黑十字曾与我们并肩抗击魔王巴洛尔，那时你我同属正义一方。可如今，仅仅五年光景，你们却步步紧逼。保罗先生，若和平尚存一线可能，任何理智的国家都不会主动开战。战争……不是任何一方百姓所期望的。」
「安德莉娅殿下，」
保罗放下餐刀，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若要止战，我们已开出条件。不肯接受的是贵国。若战事爆发，错不在我们。」
「一派胡言！」
少女猛然起身，手掌拍击桌面，脆响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她眼神如刀，直视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庞。
「你们的“条件”是羞辱，是剥削！割让土地、解散军队、划设中立缓冲区、接受外部托管。这不是谈判，这是你们精心布设的陷阱，要将紫罗兰挤进死角，让我们再无喘息空间！」
保罗继续切着牛排，仿佛没有听见怒吼。他的动作优雅，却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冷酷。他吞下肉块，又擦了擦嘴角，说道：
「但只要你们接受了，这场战争就能立刻终结，百姓得以苟全性命，不是吗？你看，我是务实的人，我开出的价码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可以从战场上得到的一切。就算您现在不答应，早晚我们也能打下来我们想要的。但是殿下您……仍太过贪婪，想要和平，想要发展，想要独立自主。您想要的太多了，这些可都不是能免费得到的。」
安德莉娅的唇线紧绷，眼神像寒霜冻结的湖面。她明白，保罗说的是实话——那种无耻的实话。他们从未真心期望和平，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合法吞并的理由，而她，只是延缓那场吞噬的最后一根细线。
「瓦兰庭人（紫罗兰）千年前便屹立于这片大陆之巅。昔日的我们在这片大陆上建立王政的时候，你们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千百年来未曾有人真正的简化我们打败，无论是旧日的暴君，还是昔日的魔王，我们又怎会屈服于你们这群政客和阴谋家？」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保罗收起餐巾，缓缓起身，朝大殿出口走去。他脚步沉稳，每一步似都在默数紫罗兰最后的时间。他临行前回眸一笑：
「那我便将您的意志，转达给我帝国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像冰渣：
「另外……我劝您尽快找个地堡躲起来。请容在下先一步去大使馆避难了。」
大殿门扉缓缓关闭，厚重如同棺木之盖。
安德莉娅怔在原地，直到突如其来的预感如惊雷炸响在她脑中。
「马尔库斯！！」
随着她的惊呼，窗外天际的乌云忽然撕裂，几十艘巨型飞艇如怪物般破空而出，云层被顺着两侧排开。船身雪白，其上标记着黑十字的徽纹。人们无不驻足眺望着着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艇，私下议论着。直至飞艇飞到了城市的正上方，舱门开启，一颗颗闪耀红光的魔晶石如流星雨般倾泻而下。
火焰，爆炸，哀嚎，咒骂。
帝都瓦奥雷特波利斯，一夕之间被投入了地狱。
「安德莉娅殿下，黑十字的军队冒充民营飞艇突破了我们边境的防线，正在袭击瓦奥雷特波利斯！」
火光倒映在彩窗上，如血泼洒。安德莉娅站在高处，看着自己的国家被撕裂。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闯入了大殿，禀报着外面的战况，她没有哭。她的泪早在五年前复国时便流干了。她咬紧牙关，转身在护卫的簇拥下奔向地堡。
———
与此同时，黑十字飞艇旗舰的控制舱内。
尤金妮·华伦斯坦，空军元帅，坐在金属椅中，环抱着双膝，一头漆黑的头发埋在臂弯之间。身后，军官们如同嗜血的赌徒，为城市的焚毁而欢呼雀跃。
「炸得好！烧光这群紫罗兰人！」
「元帅真是个天才！帝国会记住您的！今日的战绩值得您被皇帝陛下亲自嘉奖！」
尤金妮疲惫地抬起头，黑眼圈在苍白的脸上宛如死斑。在手下一群激动的士官的簇拥下，她缓缓起身，望着舷窗下那一片火海。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喜色，反而是写满了担忧。
「我们刚刚……开启了一场必败的战争。」
狂欢瞬间冷却。没人敢再出声。一个年轻气盛的军官握紧了手中的佩刀，不满的看向了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不理解作为一切战术制定者的她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泼大家的冷水。
「元帅，您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少女的平静与男人的愤慨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她只是缓缓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向众人回顾着自己一年前就上报给皇帝的忠告。当然，那份谏言早就被皇帝抛到了脑后，
「现在的战争，不再是骑马与砍杀和冲锋陷阵，而是冷冰冰的飞艇、魔导炮、火焰、毒气、堑壕。我们不再有胜利者——只有耗尽生命的“幸存者”。」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似乎是早已看清了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未来。
「紫罗兰不会轻易屈服。但我们若拖入长期战，终将两败俱伤。数十年的积蓄，几代人的未来，都将在堑壕泥泞中被耗尽。」
一名军官愤怒而不甘地质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坐等失败吗？还是现在炸了紫罗兰人的老家又腆着脸跟他们去和谈？他们会同意吗！」
尤金妮望着他，那双深蓝的瞳中浮现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今日他们争论的一切，自己也早已做出了合适的规划。当然，对于她这个级别来说，还不足以能够参与讨论帝国是否应该开战，因此她的所有计划都只能围绕着在开战之后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收场而展开。
「趁着紫罗兰尚未组织有效反攻，必须迅速推进，撕碎他们的防线，将紫罗兰的士气打击到低谷。在他们意志消沉的时候重新开启和谈，强行缔结和平。」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黑十字帝国耗不起，一旦陷入持久战，黑十字帝国很有可能会被紫罗兰拖死。唯有这样，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她低头望着臂章上那黑色十字，数年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智慧，让不足20岁的她在军队中有了天才之名，甚至被皇帝认为是黑十字最强大的存在。但是皇帝终归不允许她参与国家的决策，只能为一城一地的战斗制定策略。
如今的尤金妮凭一己之力建立起了哈维拉大陆的第一支空军，并且通过改进飞艇使黑十字的科技与其他国家产生了断代式的领先。但是她很早就知道了这些奇技淫巧无法弥补两国资源上的巨大差距。为此她无数次劝谏皇帝不要开战，最终却依然无法阻止战争的到来。既然如此，她只能改变策略，追求在牺牲最小的情况下结束战争。
少女环顾着飞艇上的众人，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也是自己在帝国为数不多在乎的人。少女无法阻止帝国走向自我毁灭，她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身边的人。保全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乡。
「如今的我，效忠的，只剩自己。」
看着众人欣赏着地面上的战况，站在众人背后的尤金妮默默立誓。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可以与任何人为敌。纵使是那位昔日的勇者死而复生，自己也敢于与之亮剑。
———
五日后
哈维拉历1047年4月20日
金蔷薇王国 · 克兰瑙法森林深处
黑暗的地下城中，回荡着野兽的哀嚎。一头牛头怪轰然倒地，腹部被石锥穿透，血流如注。可它那猩红的眼睛依旧紧盯着前方那个面目可怖的魔女。
年迈的魔女穿着腐朽的魔女袍，手持刻满符文的石杖。她的肉身早已枯朽，仅凭机械与魔力维持运作。她并非人，更像一具带有意识的战争工具。一根根金丝缠绕在她的关节上，连接着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身后的小屋中，研究员奋笔疾书，记录着「实验编号10470420B」的每一项数据。魔晶灯光下，科学家们如行尸般麻木地工作，脚下堆满废纸与失败的理论模型。
「报告，新一批魔女素材已送达。」
「照旧处理。觉醒“魔眼”者制成傀儡，其他的……喂那家伙。」
冷酷的指令从这间实验室的最好领导“佩恩 · 卡特尔”口中吐出，短短数语便决定了数十名少女的命运。
「卡特尔先生，我……我四个哥哥他们都被征召了。甚至连我那个……三哥也……他连基本生活都不会……」
那年轻研究员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他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极力压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今天一早他就收到了黑十字帝国传来的家属。如今皇帝克劳斯二世下令征召各地的百姓参军入伍。而这其中最让少年担心的便是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哥。一想到那个只会笑着流口水的男人要到危险的前线搬运弹药，就当自己不由得担忧。
「我……我们真的能在大战爆发前结束这一切吗？」
卡特尔没有回应，而是走到窗前，看着那早已死去的牛头怪肌肉再度因为充血变得通红，一双熄灭的双眼闪烁出了光芒，
「你知道战争的源头在哪吗？」
研究员一愣，低声回答：
「是各国的贪婪？资源的枯竭？」
「不，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卡特尔转身，看着那巨兽挣扎站起。嘴角泛出一丝扭曲的笑。
「真正的源头，是价值观的坍塌。昔日的正义、尊重、博爱，如今早已被各国抛之脑后，他们现在眼下在乎的只有利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曾经切身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胁，而随着魔王巴洛尔的倒下，这些高枕无忧的上位者才开始将屠刀转向彼此。曾经我们能团结，是因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魔王。」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如神谕：
「魔王战争那个时期，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人类与作为侵略者的魔王是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而如今呢？谁是恶人？谁又是善人？但自从勇者杀死魔王的那一刻起，我们过去坚守的一切价值也随之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各自为了自己利益的无尽内战。人类再无统一的敌人，只剩彼此。」
研究员震惊抬头。
「你是说……勇者……错了吗？」
「魔王巴洛尔也许该死，但绝不是现在。」
卡特尔冷笑，
「她倒是一死了之，却把乱局丢给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现在我们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那个勇者处理身后事。」
他抬手指向那逐渐苏醒的牛头怪，低声呢喃：
「利维坦计划开始了。我们将打造一个全新魔王。我们将让人类再度团结于恐惧之下。让人们再度拥有共同的敌人。让和平，以血为代价重生。」
重力法阵骤然启动，压制住狂暴的巨兽。它四肢陷入地面，嘶吼着望向卡特尔。
佩恩挥动手掌，无数的金色丝线缓缓收紧。黑暗中数十个早已成为骷髅的魔女傀儡齐步上前，法杖指向那怪物的眉心。
卡特尔平静开口：
「现在，实验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