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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是午后,阳光明媚,不远处的教堂里钟声回响,偶尔看到三五成群的修士拿着经文从墓园前的大门走过,还有来自各地的游客在园区各处拍着照。

此处名为拉雪兹神父公墓,所谓公墓,即是墓园,也是公园。

有人说这里是哲人和音乐家的归宿,比如圣西门和肖邦;也有人说这里是诗人和艺术家的白杨林,譬如王尔德和毕沙罗;还有说是王公与贵族的安眠地,像是丹东、多列士、以及曾经的法国党派领导人加香。

而伫立于此扫过那些墓碑上的铭文,感叹权力,财富,名望犹如大梦一场的想法就会自然而然的在脑海里浮现。

“今早经过枫丹白露宫时,庭前的薰衣草和百合开了,我给你带了一些来。”

男人蹲坐在在墓碑前,白色的大理石地基上放着白紫色的花卉和往外沁着水珠的红酒瓶。

薰衣草属干,不需要多少水分也能保持形状。百合就不行了,摘下之后过去几个小时,花瓣已经干瘪枯萎。

不过这样的花卉放在男人身前的墓地上倒也贴切,眼前这块墓地年久失修,铁线莲和杂草四下丛生,和周围打理精细的墓地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过来的时候本来是打算顺路买个瓶把它栽在里面的,但一路上居然一个花店都看不到……”

男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不过这酒可没的说,我来之前就提前醒好了……”

比起摘花弄草,显然他还是更熟悉如何摆弄美酒。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拾起身边的酒瓶小心翼翼的倾倒在墓碑前的草地上。红褐色的液体像是涓涓溪流般浸入泥土,在午后的阳光下挥发出混合着青草气息的果香。

“这是76的最后一支,80的那批你也知道,真品很早就没有了,下回过来就只能给你带90之后的了。唉,你知道的,我这人实在照顾不好那些花花草草的,只能带些红酒给你赔罪了……”

倾倒到还剩一半的时候,男人又倒转瓶口自己喝了起来。作为一个法国人,他这种坐在地上对着瓶子吹红酒的行为已经不能叫做不讲究了,几乎可以用礼崩乐坏来形容。

“还记得咱们之前在马赛跑画展的时候吗?有次没赶上火车,晚上冷,咱俩就偷摸进旧港的酒庄里取暖,也是像这样坐在地窖里偷他们的酒喝……”

男人一口气喝光剩下的酒,敞开上衣领带,半倚着背靠在大理石墓碑上。

“还有咱俩在橡木桶后面发现的那只小卷毛猎犬,你给它取名‘沃尔夫’,本想捡它回去,结果发现是酒庄主人的狗。那家伙气急败坏,说咱们偷他的酒就算了,连他的狗都不放过。还叫嚣一定要把咱俩抓进警局,结果那胖子抱着他的狗怎么都追不上咱们哈哈哈……”

男人乐得手舞足蹈,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

“之后咱俩就跑呀跑呀跑,沿D96公路一路向北。那光景真是难忘……紫色的花海铺天盖地,白瓦的风车象塔林立,Farandole的歌声从里昂一直到Valensole。一路上你还总喜欢把头伸出窗外眺望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脉,跟我说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海盐和葡萄的气息……”

说着,男人安静下来,他静静的注视着远方,思绪也飘到远方。

“后来下了场大雨,三天三夜,画展也被迫终止。回学院的路上我一直担心咱俩的学分。你倒是一点不在乎,嚷嚷着还要继续往北,说干脆咱们坐船去格陵兰吧,趁着暑假去看看抹香鲸和北极驯鹿……”

男人神色黯淡,他举着瓶子晃来晃去,可是好半天还是一滴都倒不出来。

没有酒喝,他有些无奈,那酒好似他的燃料,火车没了燃料无法前进,他没了酒便也说不出话来。

后劲渐渐上涌。葡萄酒的特性就是如此,入口时还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随着葡萄糖在体内发酵,被单宁压制的酒精持续释放,成倍的醉意便如涨潮的海水般将人吞没。

“我听说现在开了新的航道,人们坐飞机可以从巴黎直接到冰岛。夏季的时候沿着环岛公路由东往西,从埃伊尔斯塔济到西峡湾,能看到成群的鸬鹚和海鹦飞过胡萨维克的海岸,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传闻中的北极白隼。”

“你说人一生中能见到多少次北极白隼呢?”

男人啰嗦。从晴空朗日万里无云,到乌云漫天阴晴不定,他一直说个没完。

终于,下雨了。

上午还是晴天,下午就下雨,巴黎的天气总是如此。

雨水透过树叶的间隙落了下来,沿着墓碑往下,一直淌到地面大理石上雕凿的凹槽里。凹槽很浅,但工艺精巧,光滑的槽口往两侧延展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最终,雨水汇聚,描绘出大理石上“白鹄”的图案。

教堂钟声回响,在淅沥的雨中显得格外清晰。此时是下午诵经的时间,修士们三五成群拄着伞从男人身旁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男人就这么孤独的坐在墓碑前念叨着,阴雨如幕,将他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