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始

白亦踏入复式阁楼的展览间,指尖在墙壁上摸索片刻,找到冰冷的塑料开关,向下按压。

“啪嗒”一声轻响,棉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驱散角落的阴翳。

光线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洁白的长绒地毯柔软地铺陈开来,踩上去悄无声息;

米色的布艺沙发线条流畅,散发着新织物的气味;

素色的矮桌台面倒映着灯光,光洁如镜。

再往里走,便是宽敞的主卧室,一张足以容纳两人翻滚嬉戏的豪华大床占据了中心位置,床头柜、梳妆台一应俱全。

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精致、舒适、属于太平盛世的“文明感”,与他此刻所处的境地、心中的阴霾形成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他没有被这虚假的温馨迷惑,径直走向房间一角的墙壁。目光逡巡,指尖沿着墙面细细滑动,最终停在一块与其他墙纸色泽、纹理有着极其细微差别的区域。

他用力一按,墙面无声地向内凹陷,旋即弹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后,是天宫家居自带的、用于存放备用布草和小型配件的仓库。

暗门之后,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布料、木屑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他熟门熟路地拨开堆积如山的床单、被罩和枕套,这些柔软的织物掩盖他的秘密。

在库房最深的角落,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背包被巧妙地隐藏着,鼓鼓囊囊,装满这一个多月来,他利用各种手段辛苦收集到的生存必需品。

他拉开其中一个标有特殊记号的背包拉链,从中取出两根高能量营养棒,撕开坚韧的包装,露出里面压实的、看起来让人毫无食欲的膏状物。

他又拧开一瓶小包装的矿泉水,就着清水,他面无表情地将能量棒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仅仅是为了补充身体必需的能量。

在背包里翻找东西的时候,一个硬质卡片状的物体不慎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

他弯腰拾起,是一张学生证。

证件照上的少年,眼神清澈,带着未脱的稚气,笑容腼腆中夹杂着面对镜头的不自然和尴尬。

那是一种属于十五岁高中生的、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

照片旁,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白亦。

身份:市三中高一学生。

白亦,现在的他,或者说,占据了这具身体的灵魂,看着照片上那张全然陌生的、属于“过去”的脸,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轻轻摇了摇头,就像是在驱散某种无形的东西,随手将学生证丢回背包深处,不再去看。

接着,他掏出一部崭新的、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智能手机。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照在他被口罩遮挡的下半张脸上。

十五岁的身体,要收集到足够支撑末日初期的物资,并找到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必然无法完全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所动用的某些“非法手段”,其冷酷和决绝,比起刚才对付那个胖保安时所展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生存,道德和法律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这部手机和里面的匿名电话卡,是他两天前才彻底搞定并启用的。

至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那部手机?里面储存着太多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太多可能暴露他异常的痕迹。

若还正常使用,恐怕警察早就通过定位或通讯记录找上门来了,无论末日是否降临,那都是巨大的麻烦。

他快速滑动屏幕,浏览着几个主要的新闻APP和社交平台。

网络世界依旧歌舞升平,充斥着娱乐八卦、社会热点和无意义的喧嚣。

没有任何关于“末日”、“病毒”或任何异常灾难的预兆,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慌迹象都没有。

世界,似乎正沿着既定的轨道,安稳地滑向下一个黎明。

眼看着胸前小塔挂坠上感应到的倒计时,一分一秒地逼近终点,白亦的心头无法抑制地升起一丝细微的不安。

这不安并非源于对末日的恐惧,而是源于对“万一”的考量。

万一……那小塔的预言是错的呢?万一末日并未如期降临?

他袭击保安,非法入侵并占据私人财产,这些行为的“首尾”处理起来将极其棘手。

尽管他继承的这具身体是个孤儿,人际关系网相对简单,但人并非孤立存在的原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总会不可避免地与他人产生交集,留下痕迹。

脑海中,属于原主“白亦”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

那个长期资助他所在孤儿院、面容温和的贵妇人,每次探望都会带来糖果和新衣服;

那个平日里对他颇为照顾、时常在放学后留下他补习功课的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劝他好好学习;

还有那个既是同桌、又是班长,会偷偷红着脸塞给他笔记,眼神里带着少女懵懂好感的女生……

这些记忆和情感,在穿越发生的瞬间,就像是数据流般无缝接入了他的意识。

它们真实、鲜活,带着温度。

白亦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冷酷地将这些残余的情感一并呼出体外。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古井无波的冰冷。

这些属于“过去”的羁绊,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情,并不足以动摇他内心最深处、最强烈的渴望——活下去!

也绝不可能让他动摇保守末日秘密的决心。

泄露信息,只会带来混乱、质疑,甚至可能将他自己推向危险的境地。

简单地刷了刷手机,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白亦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他脱掉风衣,但并未取下脖子上的小塔挂坠,只是任其贴着内衬衣物。

然后,他躺倒在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大床上,床垫完美地承托住他的身体,带来一种久违的放松感。

他伸出手,在手机上设置了两个半小时后的闹钟,时间精确到秒。

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浅层睡眠,尽可能地恢复体力。

……

时间在沉睡与警惕的交织中流逝。

尖锐而急促的电子闹铃声,准时划破房间的寂静,将白亦从浅眠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意识瞬间清明。

几乎在闹钟响起的同一刻,他胸前紧贴皮肤的小塔挂坠,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冰凉的触感。他知道,时间到了。

视网膜上,那行冰冷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跳动着最后几秒,直至归零。

【00:00:00】

零点时分,新的一天伊始。

就在倒计时归零的那个刹那,整个世界——骤然陷入了黑暗。

这不是关灯或停电造成的普通黑暗。

这是一种绝对的、剥夺性的黑暗。

视觉、听觉、甚至连空间感和对“光”这个概念本身的认知,都在一瞬间被彻底抹除、吞噬。

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纯粹的虚无之中,归于死寂,归于寂灭。

白亦本能地瞪大眼睛,瞳孔在极致的黑暗中徒劳地收缩。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他胸前,那个一直被衣物隔开的银黑色小塔挂坠,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激活,自行从他胸口漂浮起来悬停在半空中。

它开始散发出柔和却清晰的微光,带着一丝银灰色的冷调,勉强照亮他周围不到一米的狭小区域。

在这片微光的边缘地带,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出现了。

无数形态扭曲、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们有着虫豸般的外形,却又绝非自然界的任何已知生物,肢体纠结,姿态诡异,透着一股禁忌而邪恶的气息——正从无边的黑暗中疯狂涌现,前赴后继地试图侵入这片由小塔光芒庇护的狭小空间。

这些诡异的虫豸刚一触碰到光芒的外缘,就像是遇到某种天敌或克星,身体迅速、无声地消解、崩塌,化作一缕缕缥缈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灰色尘埃,彻底消散在黑暗中。

“这些……就是……让人类变成丧尸的……病毒?”

白亦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勉强给这些近在咫尺、不断冲击光晕又不断湮灭的可怖存在,安上一个他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称谓。

恐惧攫紧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在心底默默地开始数秒。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这绝对的死寂和诡异的光影交错中,变得无比漫长。

大约过了三分钟——他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光芒外缘,那些奇形怪状的虫豸冲击终于停止了,不再有新的个体出现。

紧接着,悬浮的小塔光芒骤然内敛,所有微光都被迅速吸纳回那银黑色的塔身之中,失去最后的光源。

世界再度复归于那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的感觉有所不同。

渐渐地,极其缓慢地,白亦开始能重新感知到一些东西。

首先是耳边传来的、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声。

感官正在一点点回归。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

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物体——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手电筒。

他的手指因为刚才极致的恐惧和紧张,此刻竟有些微微的痉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用力握紧手电筒,摸索到开关,连续按压了好几下,才听到“咔哒”一声,一道强劲的亮白色光柱刺破黑暗。

光柱稳定地向前延伸,照亮前方的墙壁和部分床铺。

即使有了光源,白亦的视网膜上,依稀还残留着刚才那诡异景象的残影——在光柱边缘的黑暗与光亮交界处,仿佛仍有无数细小的、扭曲的虫豸在无声地蠕动、盘旋。

那是视觉残留,还是恐惧滋生的幻象?

他无法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长,白亦才感觉身体的控制权逐渐回到自己手中。

他抬起手背,抹过额头,手背立刻被一层冰冷的汗水浸得湿透。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那张依旧柔软温暖的大床上坐起身,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毯上。

借着手中手电筒那道略显颤抖的光柱,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样板间的门口,伸出依旧有些发颤的手,摸索到墙上的开关,用力按下。

“啪!”

熟悉的棉黄色灯光再次亮起,瞬间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温暖的人造光芒,有着非同一般坚实的屏障效应,终于彻底驱散了那粘稠、沉重、几乎要将他灵魂也一并吞噬的黑暗,也驱散了那紧紧攫住他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极致恐惧。

白亦站在灯光下,胸膛剧烈起伏,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肺里所有的浊气连同恐惧一起排出体外。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直觉,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面对未知的沉重,醍醐灌顶般涌上心头——

末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