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声刚落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王家渡的茶馆内,顾全手脚利落地抄起榆木长凳,稳稳架在方桌边。
他用袖口拭去汗水,满心期待昨日的话本能续上。
“啪!”
冯先生将堂中醒木重重一拍,茶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
“诸位看官可记得?
“当年五大镇守歃血为盟时,古应天掌中那柄斩断三寸陨铁的碎月剑——”
“又是老黄历!”
一个江湖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嘴里费力地嚼着刚撕下的馕饼,含混不清地喊道。
“中州就连算命瞎子也能讲两段,说说龙虎山双侠截江斗鼍蛟的新鲜事吧!”
顾全从梁柱后探出头,手里拿着抹布,轻手轻脚地绕过桌椅,走到那江湖客的桌边。
他手中的铜壶微微倾斜,滚水刚好漫到七分满。
江湖客瞥了顾全一眼,目光又回到了冯先生身上。
“大侠且饮茶润喉。”
冯先生不慌不忙,指节在台面上轻轻叩击。
“可知碎月剑劈开的可不是寻常精铁?”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如满月般圆润。
“那被斩作两截的金石本体,原是裹着青紫天火,自荧惑星坠下!
“当年万千鼠人披着玉甲、鼍蛟缠着金鳞——”
江湖客的短刀在腰间叮当作响,显然已经按捺不住。
他伸手握住刀柄,正要发作,冯先生的醒木却在这一刻雷霆般劈落:
荧惑坠火焚金甲,
碎月斩星断玉鳞,
非是天公赐仙助,
应天岂得镇太平?
新落座的行商和渡口工人们纷纷拍案叫好,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江湖客脸色涨得通红,只得悻悻地继续啃着手里的馕饼。
冯先生抓起茶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纹。
茶馆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冯先生的醒木又一次敲响,话本继续。
顾全提着铜壶,穿梭在茶桌间,耳边是茶客们如潮水般的喝彩声。
他偷偷瞥了眼冯先生,那袭洗得泛白的靛青袍衫,分明是当年被逐出天枢京后,初来王家渡时,他帮着浆洗的。
“当啷!”
西北角传来粗瓷茶碗相碰的声音。
一位身着灰衣的书生卸下肩上的行囊,端坐在木凳上。
“小二,添盏新茶!”
灰衣书生自顾自地在桌上摆开了吃食,动作娴熟,显然不是个寻常酸腐的书生。
“这附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灰衣书生撕下一小块肉干,轻轻咀嚼着,目光却停留在顾全脸上。
“要说新鲜事......”
顾全摆下茶碗,喉头忽然哽咽了一下。
“听说东头的枯梧坡,前几日有豪侠去斩杀鼠人,砍得那些杂碎血溅当场!”
茶汤在碗底打着旋,不经意间漫至碗口。
书生撕着肉干的指尖微微一顿:
“哦?小生今晨刚从那坡前过来,倒没见着半分血迹。莫不是有人借鼠患之名,想要讨些名声?”
檐下的晨光正好照在顾全手腕间那道疤痕上。
“州府剿鼠檄文贴了也有足月,可这鼠人传闻却未见半点消停,多少百姓都遭了殃啊!”
灰衣书生微微一愣,叹息道:
“唉——!”
茶碗被他重重地磕在红木桌面上,激起茶水溅落一桌。
“这帮狗官!
“上负天恩浩荡,下辱黎民血汗,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晨光刺破薄雾,正映在他泛红的眼底。
顾全低头擦拭桌面的手顿了顿,暗自记下了那句“是要遭报应的”。
灰衣书生收了声,转而侧耳倾听起话本。
此刻,冯先生正说到古应天与五大镇守歃血为盟的紧要处。
满堂茶客随着醒木起伏,时而攥紧茶碗,时而低呼惊叹。
茶香与悬疑气息在茶馆内氤氲不绝。
茶馆内,新来的茶客络绎不绝,顾全提着铜壶,穿梭在茶桌间。
几个老主顾围在柜台前,与茶馆的王掌柜低声絮叨着今年的旱情,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
日头渐渐攀上中天,明晃晃地将街边梧桐叶的影子投进了茶馆,喧闹的茶馆终于安静了片刻。
冯先生啜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对着满堂茶客拱手:
“话本暂且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各位看官且待傍晚再续。”
他顿了顿,指尖轻叩醒木,声音沉稳有力。
“届时将有尊公古应天与鼍蛟王单骑对垒的惊险,更有五大镇守歃血为盟的壮举。”
茶客们意犹未尽,议论声此起彼伏。
王掌柜刚要掀开里屋的帘子,忽地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转身快步冲到柜台前,双手在茶罐堆里翻找起来。
红木茶罐“咔嗒、咔嗒”地碰撞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茶的涩香。
“全儿——”
王掌柜直起腰,朝着正在擦拭茶桌的顾全喊道。
可话到嘴边又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咽下了什么难言之隐。
“你过来!”
他还是下定决心似的招了招手。
顾全放下手中的抹布,搭在肩头。
他走到柜台前,王掌柜从那藏得严严实实的暗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二两碎银。
在掌心掂了掂,又紧紧攥住,仿佛这银子会自己长脚跑了似的。
“去渡口东边,”
王掌柜朝门外努了努嘴,压低声音。
“走一盏茶的工夫,就到我那老茶商那儿去,问问今年新茶到没到。”
顾全刚要伸手接银子,王掌柜却又将碎银攥得紧紧的,哆哆嗦嗦地塞回了暗兜。
“你先去问问,”
他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
“等问清楚了再来找我拿银子。”
“知道了。”
顾全应了声,心里却暗自嘀咕:
“来这茶馆两年多,王掌柜虽然说待人不错,说到底还是更喜欢这银钱啊。”
正愣神间,王掌柜已扯着嗓子催他:
“跑快些!新来的客人保不齐就有要新茶的。”
末了,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补充道:
“南疆白茶和中都毛尖也一并问问!”
王掌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咂了咂嘴,似乎还在掂量着那二两碎银的去留。
王家渡的路在雨季总是泥泞不堪,可今年不同。
桐江的水位低得惊人,两岸的芦苇也蔫头耷脑的,像是饥渴难耐。
路上的尘土被晒得干透了,顾全一路小跑,鞋底踩在松软的土路上,每一步都扬起一片灰黄的烟尘。
早市的喧嚣已经渐渐散去,卖鱼的渔夫们正慢悠悠地收摊。
桐江的水势虽比往年小了许多,但对他们似乎并无大碍。
鱼篓里的鲫鱼、草鱼依旧活蹦乱跳,水花溅在渔夫们的粗布衣裳上,湿了一片又一片。
鱼贩刘大爷鬓角泛白,发丝乱糟糟地,像是杂草被风吹乱。他此刻正缓缓的收着此处的鱼摊儿。
顾全脚步一顿,冲着渡口边还没收完摊的鱼贩刘大爷打了个招呼:
“刘大爷,今日贩鱼收成可还过得去?”
他抬起头,见是顾全,嘴角咧了咧,露出一口黄牙:
“不行不行,这渡口往来客商比往年少多了。”
说着,弯下腰,从鱼篓里捞出一条肥嫩的鲫鱼。
刘大爷熟练地用麻绳穿过鱼鳃,打了个结,递给顾全。
“给你拿条鲫鱼补补身子,瞧你这又瘦了不少,准是那王掌柜又亏待你了吧?”
顾全急忙摆手:
“王掌柜待我好着呢!再不济,茶馆还有冯先生,晌饭时他总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我吃。”
自顾全独自漂泊至王家渡,已两年有余。
刘大爷得知他的身世后,就一直视如己出。
但白给的东西拿多了,总都羞于再接受。
“王掌柜让我去问问新茶到没到,回头我去找王二丫耍时,再去看望你!”
顾全说着,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飞快地拍在刘大爷手里,转身就跑,生怕他推辞。
“唉——!这孩子!”
刘大爷看着手中的铜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看着顾全远去的背影,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回头给你买几块饴糖,这钱,还不是花在你身上!”
他自言自语着,将铜钱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宝贝似的。
顾全跑出一段路,回头见刘大爷还在收拾摊子,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他拎着鲫鱼,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顾全脚下的尘土随着他的步伐飞扬,额头上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停在了一间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茶铺前。
门匾上“瑞和茶庄”四个字已经有些模糊。
茶铺里,茶商李老板正低头拨弄着一架小秤。
抬头看到顾全,微微一愣,露出一丝苦笑:
“哟,是顾小哥啊,又来打听新茶了?”
顾全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急切地问道:
“李老板,今年新茶到了没?王掌柜等着回话呢。”
李老板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秤盘上的茶叶,像是在衡量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离:“新茶是到了,但是……”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掌柜定的那几块茶,得十两碎银才能买下。”
“十两?!”
顾全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往年新茶不过三两,今年怎么涨了这么多?”
李老板放下手帕,双手交叠在桌上,声音也愈发低沉:
“小哥有所不知,不是新茶少了,
“而是近些日子有几批茶商在运茶路上遭了鼠人。那些个茶商皆尽被分而食之,
“茶叶也都全被糟蹋了……
“我也是没办法,只好涨价自保。”
李老板说着,伸手从茶罐里抓了一小撮茶叶。只是低声道:
“这些茶叶,每一片,
都沾着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