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中故里

顾全做了一个梦。

苍梧集在烈焰中痛苦低吟。

火光吞噬了祠堂的匾额,“积善流芳”四个字蜷曲变形,如同一页被揉皱的宣纸。

风裹挟着灰烬掠过倒塌的土墙,扬起一片片焦黑的布片——那是村民曾经晾晒的衣物,如今只剩残破的碎片。

村口的小路上,一只竹篮翻倒在地,散落的黍米被火星点燃,散发出熟悉的焦香,却再也无法煮成温热的饭食。

枯井静默地伫立——六年前他跌落于此,侥幸逃生。

断裂的绳索垂在井沿,随风轻晃,像一条无力的秋千。

井旁的老槐树枝桠扭曲,枝头上悬挂着几缕褪色的红布条,是孩子们曾经为祈福而系上的。

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斜插在老槐旁的泥土中,锹把上缠绕的草绳已经断裂,半截垂落在地。

乌鸦落在枝头,抖了抖羽毛,发出一声嘶哑的啼鸣,像是哀悼,又像是别离。

他的双腿如同陷入泥沼,沉重得难以迈步。

风中传来低沉的呜咽,似是牛群惊跑的蹄声,又仿若村民无助的呼喊。

他转身狂奔,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荡,仿佛敲击着他的心脏。

突然,他的脚绊上一只翻倒的木凳,重重摔在地上。

数只鼠人从阴影中缓缓爬出,赤红的双眼盯着他,涎水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

鼠人咧开嘴,獠牙闪着寒光,朝他逼近。

钟声骤然敲响。

风戛然而止,厚重的云层被月光撕裂,银辉倾泻在废墟上。

两道身影从云端飘然落下。

男子白袍如雪,刀刃泛着冷光;女子青纱若雾,长剑缀起清辉。

刀光一闪,为首那鼠人倒地,身躯碎成灰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女子剑锋一转,另几只鼠人也被青光吞噬,只留下一地焦黑的黍粒。

顾全怔怔地望着两人,心中一片空白。

男子蹲下身,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手掌带着微凉的触感。

女子走近,手搭在他的膝上。

若隐若现的微微光点,不断从指尖汇成光流,聚到膝盖上。

“别怕,我们一直在。”

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坚定,顾全的膝伤仿佛也没有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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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桥!”

顾全的耳边突然炸开一声急促的呼喊,是冯先生的声音。

他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隐约看见王二丫在冯先生的搀扶下,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简陋的木板桥。

桥那头,一只客船静静停泊在河面上,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一叶随时会漂走的孤舟。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伏在王掌柜的背上。

王掌柜的脖子后全是汗,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臃肿的轮廓被汗水勾勒得一清二楚,每走一步,背上的肉都在微微颤动。

远远的,灰衣书生独自挡在鼠人潮前,身影显得异常单薄。

他的短刀在冷风中闪烁,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道寒光。

然而鼠人的数量却越来越多。像是一股黑色洪流,铺天盖地而来。

灰衣书生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白气从他口中呼出,化作几缕白烟,升到空中,又迅速消散。

顾全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看见灰衣书生的刀势开始变得迟缓,脚步也慢了下来。

鼠人的低吼声此起彼伏,像是野兽围猎时的啸叫。

灰衣书生的刀光忽的一滞,一只鼠人趁机扑了上来,利爪直取他的咽喉。

“小心!”

顾全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却被风声吞没。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灰衣书生猛然侧身,短刀划出一道半弧,勉强逼退了那只鼠人,但他的肩头已经被抓出了几道血痕。

鲜血顺着衣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尘土。

王二丫回头看向苏醒的顾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顾不得多说,一把抓起客船上的船桨,护着顾全一行人。

“快走!”

灰衣书生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沙哑却坚定。

王掌柜的脚步更快了,桥板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顾全感觉到王掌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落,滴在自己的手臂上,冰凉刺骨。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王掌柜的肩膀,脑海中一片木然。

桥下的河水翻涌着,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似是这片土地最后的残影。

顾全的视线越过王掌柜的肩膀,看见冯先生和二丫已经走到桥的另一端,二丫站在客船边,回头望向这边,脸上带着焦急和无措。

“咔——!”

就在王掌柜即将踏上客船时,桥板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

王掌柜脚下一空,整个人连同顾全一起向下坠去。

河水扑面而来,冰冷刺骨,灌进顾全的鼻腔和口腔,窒息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拼命挣扎,却被河水裹挟着向下沉去。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王掌柜在水里扑腾,肥硕的身影像一只巨大的鱼漂,却也在渐渐下沉。

他想呼喊,却被河水呛进喉咙,耳边只剩下水流的轰鸣声,像是无数双手在将他往下拉。

突然,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拖上了船。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他剧烈地咳嗽着,视线模糊中,看到是二丫抓住了他,将他提了上来,揽入了怀中,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坚定。

一旁的冯先生也早已跳进水里,想将王掌柜推上船去。

但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在二丫的协力推举之下才让王掌柜上船。

王掌柜狼狈不堪,脸上已没了血色,嘴唇青紫,显然是冻得不轻。

他瘫坐在船板上,大口喘着气。

冯先生爬上客船,嘴唇发紫,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抖抖索索念叨着:

“书……我的书……全湿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和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灰衣书生再次斩杀了几只鼠人,且战且退,终于退到了桥头。

他猛地一跃,跳上客船,船身剧烈摇晃,河水溅起一片水花。

鼠人潮紧随其后,狰狞的面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可怖。

就在鼠人即将扑上船的瞬间,水面下突然翻卷起一阵浑浊的浪花。

一声低沉的嘶吼从河底传来,水面猛然裂开,露出一片漆黑的鳞甲。

一只巨大的鼍蛟探出头来,碧绿的眼珠泛起幽光,獠牙间滴落着粘稠的涎水。

鼠人的低吼声戛然而止,它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那条鼍蛟,脚步却未停下。

鼍蛟的头颅微微摆动,獠牙开合间带着腥风,像是在嗅探空气中的血腥味。

突然,鼠人中的一只猛然冲向鼍蛟,利爪划过鳞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鼍蛟的头颅猛地一甩,獠牙咬住那只鼠人,瞬间将其撕成两半。

鲜血喷溅在河面上,染红了一大片水域。

鼠人潮瞬间沸腾,朝着鼍蛟蜂拥而至。

鼍蛟的尾巴猛然拍击水面,激起巨大的浪花,将几只鼠人卷入河中。

它的头颅不断摆动,獠牙撕咬着扑上来的鼠人,但鼠人数量太多,如同跗骨之蛆般,层层叠叠地攀附在它的身体上。

船上的人都被这一幕震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快划!”

冯先生猛地回过神来,大喝了一声。

灰衣书生迅速撑起竹篙,客船缓缓驶离岸边。

顾全站在船尾,望着身后河面上那场混乱的厮杀,心中一片复杂。

鼍蛟的嘶吼声和鼠人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远古的祝祷。

“那鼍蛟……能撑多久?”

王二丫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

“不知。”

灰衣书生撑着竹篙,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

“但足够我们离开。”

客船渐行渐远,天边泛起一抹微光,像是破晓前的一丝希望。

船舱内,空气静谧得仿佛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顾全和王二丫并肩坐在船尾,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生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

二丫的手有些凉,顾全下意识地加了几分力气,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小二郎,咱们……还能回王家渡吗?”

二丫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希冀。

顾全抿了抿嘴,低声道:

“能回去的,一定能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坚定,可心里却没底。

二丫轻轻“嗯”了一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小二郎,我娘以前总说,人生在世,只要心里有牵挂,日子就有盼头。可现在……现在她没了,我最大的牵挂就是你。你可不能丢下我。”

顾全心口一热,低头看着二丫的脸,声音有些发涩:

“二丫,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伤着你。咱们以后……以后就一起种地,一起养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二丫的眼眶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握紧了顾全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小二郎,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我……我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再没有你。”

顾全喉头一紧,郑重地点头:

“我答应你,绝不离开。”

灰衣书生站在船头,始终未发一言。

他的目光落在江面上,仿佛那里藏着某种答案。

他的短刀已经收回鞘中,肩头和小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王掌柜和冯先生则坐在船舱里,低声盘算着后面的营生。

王掌柜的肥硕身躯在狭窄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局促,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恐未定的神色。

“这鼠人真是凶残至极,天道不公啊!怎能让我们这般好好过日子的百姓遭殃!”

他一边抱怨,一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冯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

“世道如此,咱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王掌柜连连点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惊惧:

“要不是老冯你拉我一把,我这身老骨头怕是要交代在那儿了。”

他搓了搓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河水的冰冷。

冯先生打断他,低声说道:

“是啊,咱们这些人,平日里为了一口饭争来争去,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才明白什么叫‘活着’。”

他说到这里,目光有些恍惚,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惊险。

王掌柜沉默片刻,重重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神色总算松缓了几分。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时,灰衣书生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顾全身上,沉声问道:

“你……可是叫顾全?可曾在苍梧集住过?”

顾全一愣,点头应道:

“正是,先生如何知晓?”

灰衣书生闻言,神情略显舒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温和:

“我名常耀,早年曾受你爹娘恩惠。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如今能了却这桩心愿,也算是天意使然。”

顾全心中一震,他从未听人提过爹娘的事,此刻突然听到,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只能干涩地发出几个音节:

“常先生,我……我……”

灰衣书生看出了他的茫然,微微点头,语气依旧平静:

“你不必多言,这些事说来话长。待到了安全之地,我再与你细说。”

船上众人一时沉默,空气中的沉寂被灰衣书生的话语打破,却又被更多的疑惑填满。

王掌柜和冯先生对视一眼,眼中多了几分复杂。

二丫则紧紧握住顾全的手,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担忧。

顾全低头看向二丫,发现她的目光也正投向他,眼神中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他心中一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

“二丫,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二丫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小二郎,你可要说话算话。”

就在此时,冯先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船舱内平静的水面之中。

烽烟蔽日山河暮,

鼠鬼呼嚎人影疏。

苍生何故罹此难,

天机莫测泪如珠。

诗词掷地,久久回荡,客船内的众人默然。

而那远处的天穹,一抹天火自云霄而坠,正缓缓地落下。

忽的,

又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