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
流民营地中炊烟袅袅。
妇人们蹲在土灶旁,往锅里添水,水汽蒸腾,模糊了她们的脸。
几个孩子围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的粥水,不时咽着口水。
一位老妇人用木勺搅动着稀米汤,动作慢而稳,嘴角微微扬起。
营地边缘,一位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轻轻摇着。
婴儿睡得香甜,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她的目光不时飘向灰木林,低声哼着小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甜水井,桐江边,
日头初升鸡声喧。
桐江畔,甜水清,
阿娃挑水步轻轻。
阿爹挥锄去田间,
阿娘煮粥灶火燃。
村头老树果子红,
孩童追鸟笑欢颜。”
歌声渐弱,灰木林的边缘缓缓现出几个人的身影。
年轻母亲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怀中的婴儿被惊动,轻轻哼了一声。
她顾不上安抚孩子,快步冲了过去,紧紧抱住狗剩,低声哭泣。
手在狗剩的胸膛上轻轻捶打着,眼中满是心疼与责备。
狗剩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年轻的母亲一把抱住,狠狠地抱住,脸上挂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柱子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疲惫,目光落在远处煮粥的老妇人身上。
他长吁了一口气,眼中又多了一分轻松。
营地中,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投向这边。炊烟依旧在晨风中缓缓升腾,与灰木林的雾气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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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全睁开眼时,已是晌午。
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进来,在地面上映出几道斑驳的光影。
本想稍稍挪动身子,但感觉还有些沉重,手脚像是灌了铅,稍微一动就传来阵阵酸痛。
他侧过头,看到二丫正握着自己的手,趴在草席边上睡着了。
这丫头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在脸颊旁,随着呼吸轻轻飘动。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梦里也不安稳。
顾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比记忆中粗糙了许多,指节处还带着几处细小的伤痕。
一旁还放着些针线,想必此前应是在缝制修补什么。
他轻轻抬了抬手,想要抽出来,却怕惊醒二丫。
二丫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
看到顾全醒来,她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带着几分沙哑:
“顾全哥!你……终于醒了!”
顾全面露疑色,声音有些虚弱:
“咱们怎么回来的?”
眼前的姑娘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
“你不记得了?你背着张大哥刚一进营地,就昏倒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张大哥还没醒,现在王大婶在照顾他。”
顾全皱了皱眉,脑海中一片混沌,他的记忆像是被割断了一般,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画面。
他低声说道,越说面色越是难看:
“我……我就记得我冲向湿土龙蚕,想要救张大哥……然后……”
二丫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担忧:
“你别着急,可能是太累了……王大婶说了,你身子虚,得好好休息。”
顾全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目光落在帐篷顶的缝隙上。
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低声说道:
“回来了就好……”
二丫拭干泪水,站起身说道: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碗粥来,你肯定饿坏了吧。”
片刻后,她端着碗粥走了进来,将碗递到顾全面前,低声说道:
“顾全哥,你先喝点粥,暖暖身子。”
这时,李水生和狗剩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李水生的手里拿着此前摆放在营地里的稀有灵芝,脸上带着笑意,以及一丝伤势未愈的痛楚:
“顾小哥,你醒啦!这个给你,拿去补一补吧。”
他正想说下去,却见一旁的狗剩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狗剩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和沉重:
“顾小哥,我是来请罪的!昨日在灰木林中,我自觉无力阻挡那怪物,
“背着若虎兄弟就走了,却留你与二丫在险地,我对不住你们!”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外头隐约的谈话声传来。
顾全看着跪在地上的狗剩,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你先起来,地上凉。”
却见狗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顾小哥,我对不起你。当时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太害怕了,我怕大家都活不成……”
顾全的目光落在狗剩的脸上,看到了他眼中的悔意和痛苦。他叹了口气,低声道:
“那时候,谁也没办法。你能带着陈大哥走,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水生将灵芝放在草席旁,沉声说道:“顾小哥,说到底这都是我李水生的过错,要不是我昨日受伤……”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顾全肩膀,
“罢了,你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事等咱们都缓过劲儿来再说。”
顾全点点头,接过二丫手中的粥碗,低头喝了一口。
温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稍微缓解了些胃里的空虚感。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狗剩,再次说道:
“狗剩哥,你先起来吧。这事不怪你,换作是我,也可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狗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旁,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哽咽:
“顾小哥,我……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都会记着。”
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外面的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洒进来,照在几个人的身上。
顾全看着手中的粥碗,沉默了片刻,抬头对李水生和狗剩说道:
“这事就此揭过吧。此事因我而起,也在我这儿结束,挺好。”
李水生和狗剩对视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没再开口。
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才转身掀开帘子,向外走去。
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二丫和顾全。
顾全放下粥碗,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草席上,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
他的身子依旧有些沉重,手脚的酸痛感还未完全消退。
就在这时,营地中传来了一片齐整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同时迈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顾全的眉头微微皱起,睁开眼,看向帐篷外。
二丫也听到了动静,脸色微微一变,低声说道:
“好像有外人来了。”
顾全点了点头,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二丫连忙伸手扶住他,低声说道:
“你身子还没好,别乱动。”
顾全摆摆手,语气坚定:
“没事,我得出去看看。”
二丫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扶着他一步步走向帐篷外。掀开帘子的瞬间,阳光迎面扑来,刺得顾全微微眯起眼睛。
他抬头看去,只见营地中央站着十几名身穿银色鳞甲的官兵,个个手持精铁枪、腰佩雁翎刀,神色异常冷峻。
他们整齐地排列成两排,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仿佛一群随时准备扑杀的猎手。
官兵正中,一个将官正策马立在此处。
此人身着镶着狼毫的赤色战甲,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如火般的光泽。
肩甲上的狼形纹饰张扬而凌厉,头盔上饰有一只昂首咆哮的狼头,狼牙森然,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形挺拔如松,手握一柄狼头纹饰的长刀,目光如炬,扫视着营地中的众人。
他大声喊道:
“谭副使何在!在下镇守府狼奔营什长陆灼,奉刺史大人调令,领镇守府亲兵前来!”
营地里的人们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妇人们站在帐篷旁,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脸上带着几分惊恐和不安。
只见李水生、柱子和狗剩等人站在一旁,神色凝重,显然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意。
就在这时,昨日柱子一直搀扶着的素雅文人从营地角落缓步走出。
昨夜火光黯淡,直到此时,顾全才看清他的全貌: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瘦,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气,走路时虽有些迟缓,但步伐沉稳。
他走到那将官面前,缓缓作揖,声音温和却透着几分威严:
“在下中州堪舆司堪舆副使谭致远,见过陆什长。”
赤甲将官陆灼目光一凝,上下打量了谭致远一眼,随即抱拳回礼,声音洪亮:
“原来是谭副使,失敬。卑职奉命前来,是为协助谭副使堪舆灰木林一事,还请示下。”
谭致远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陆什长客气了。调查灰木林的地理地貌一事业已完工。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地中的众人,低声说道:
“此地皆是流民,恐与异象无关。不知陆什长可否行个方便,莫要惊扰他们。”
陆灼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说道:
“既然是谭副使开口,卑职自当遵从。不过,刺史大人有令,此事必须秉公处理。若有任何线索,还望谭副使如实相告。”
谭致远微微皱眉,正色道:
“陆什长放心,谭某定当尽力配合。”
营地中的人们见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顾全站在帐篷门口,目光在陆灼和谭致远之间游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身旁的二丫低声问道:
“顾全哥,他们这是要查什么?”
“不清楚,但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顾全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盯着那两人。
陆灼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官兵退后,对一旁的谭致远说道:
“谭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谭致远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什长,请随我来。”
他们朝营地角落走去,背影渐远,顾全也渐渐听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对话。
营地里的人们依旧站在原地,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几分忧虑。
顾全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营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顾全转头望去,只见张县令骑着马,身后驮着李村长,匆匆赶了过来。
他二人急匆匆的下了马,一同快步朝谭致远走去。
那李村长走到谭致远和陆灼面前,先是拱了拱手,随后便开口说了起来。
张县令站在一旁,神色焦急,不时插上几句,似乎在解释着什么。
不多时,陆灼眉头一皱,脸色愈发冷峻,忽然大声喝道:
“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即在军中,当按军令行事,诸位不必多言了!”
说完,他便利落的上了马,策马走到营地中央。
他手握长刀,扫视着四周流民,声音洪亮而冰冷地宣布:
“今日起,灰木林中所得尽数充公!若无许可,禁止再入灰木林,若有明知故犯者,杀无赦!”
此言一出,营地里顿时炸开了锅。
柱子和狗剩等人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几乎就要发作。
柱子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地盯着陆灼,若不是他娘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他恐怕已经冲了上去。
李水生脸色阴沉,看着官兵们在营地中翻找,心中的怒火几乎压不住。他大步朝前迈了一步,正要开口,却被狗剩一把拉住。
狗剩低声吼道:
“水生哥,莫要冲动!”
李水生转头看向狗剩,发现他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拳头紧握得几乎要掐出血来。
一旁的柱子死死盯着陆灼,眼神中满是压抑的怒意,显然是第一个想要冲出来的人。
就在这时,官兵们已经掀开了帐篷,翻倒了竹篓,甚至将流民们随身携带的包袱也一一打开检查。
每一件有可能从灰木林中带回来的东西,都被官兵们强硬地夺走,扔到了营地中央的空地上。
野果、草药、兽骨……甚至李水生刚刚送给顾全的那株稀有灵芝,也被官兵从帐篷中翻出,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堆放物品的中央。
二丫见状,眼眶顿时红了,低声啜泣道:
“那可是水生哥辛辛苦苦采回来的灵芝啊!他们怎么能这样!”
李水生看到自己的灵芝被扔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挣脱了狗剩的手,大步朝前走去,声音沙哑而愤怒:
“这位官爷,你们这样做,也太不讲道理了吧!这些东西可是我们用命换来的!”
陆灼冷冷地看了李水生一眼,声音冰冷:
“灰木林中的东西,皆属州府。你们私自采摘,已是违法,还敢在此叫嚣?”
李水生被陆灼的气势压得微微一滞,但仍旧不肯退让,咬牙说道:
“我们不过是讨个活路,你们这般蛮横,还让不让人活了?”
陆灼冷哼一声,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
“活路?违抗军令,私取州府财产,就该严惩!若再敢多言,休怪我不客气!”
柱子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地挣脱他娘的手,大步冲上前,怒声吼道:
“你们这些狗官!欺人太甚!”
陆灼脸色一沉,手中长刀一挥,刀锋直指柱子,声音冷厉:
“放肆!拿下!”
几名官兵立即上前,将柱子和李水生围住,手中的长枪直指两人,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柱子的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像是随时要扑上去拼命,却被人用枪尖顶住了胸口。
营地里的人们看着这一幕,顿时慌了神。
李村长见状,急忙拄着拐杖小跑而来。
他年事已高,步履蹒跚,却还是拼命赶到了李水生身旁。
这倔强的老者,此刻却不像平时那般从容,浑身颤抖着,直接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而急促:
“军爷!小儿莽撞,不知天高地厚,还请军爷手下留情啊!”
官兵们冷眼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将李水生、柱子拿下。
狗剩站在一旁,眼中怒火熊熊,拳头紧紧攥着,几乎要冲出去拼命。但他瞧见自己的妻儿站在远处,脸上满是惊恐,最终咬了咬牙,铁青着脸忍了下来。
顾全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游移,眉头紧皱,却又只能干瞪眼看着。
就在这时,谭致远快步走上前,声音沉稳却带着几分威严:
“陆什长,且慢动手!”
陆灼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谭副使,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多管!”
谭致远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恳切:
“陆什长,这些流民也是为生计所迫,并非有意违抗军令。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暂且饶过他们,如何?”
陆灼冷哼一声,语气依旧冷硬:
“谭副使,军令如山,不容儿戏!”
谭致远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陆灼挥手打断:
“不必多言!来人,将这两人押下,严加审问!”
官兵们立即上前,将柱子和李水生押住,朝营地外走去。
独留李村长一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奈。
营地里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拳头紧握,却没有人敢上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就在这时,营地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
“与其饿死,
不如和他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