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焚林之谋

距渝阳县200里外,

青阳城,深夜。

顾全在官驿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不断的思索着谭致远昨日所说的“甜水村西流民尚有变数”,粗布被褥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他瞥见二丫蜷缩在邻床的角落,她眉头微蹙,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顾全本想帮她将被褥盖好,又怕惊扰了她,终了只能作罢望向窗外。

——乌云翻涌,将残月蚕食殆尽。

此刻,子期正立于官驿外阴影中,只余檐角一盏孤灯投下昏黄的光。

他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刺史府令牌偶尔反射出一丝光芒。

黑衣人呈上密信时,衣袖带起细微的风声,将子期腰间的剑穗带着微微摆动起来。

子期接过,指尖触到未干的墨迹。

“焚林,灭迹”

四字力透纸背,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晕染开来,像一滴血在宣纸上扩散。

信封被污作一片。

子期的拇指在印痕上摩挲片刻,喉结微动。

他折起信纸时,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备上火油,莫留活口。决不能让把柄落在镇守府!”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檐下的灯笼晃了晃。

黑衣人领命时,靴底在瓦片上擦出细碎的声响,转眼消失在屋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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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渝阳县300里外,

镇守府行军大帐中。

铜灯里火光摇曳,将身着狼毫赤甲的将官的身影投在帐布上。

他单膝跪地,甲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禀镇守大人,流民营地一事陆灼已经在办,明日卯时应会办妥。”

案几后,棕黄衣袍的公子正在把玩一柄象牙折扇。

扇骨开合间,发出“咔嗒”轻响。

他指尖在扇面游走,那里绣着幅工笔山水。

“此人,”

公子忽然停住动作,扇尖轻点案上密报,

“留不得了”

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帐外夜风骤急,吹得火把“噼啪“炸响。

赤甲将官的头垂得更低,甲胄下的肌肉绷紧。

他瞥见公子袖口沾着几点墨渍,像是匆忙间溅上的。

“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急。”

公子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

“等陆灼把那边先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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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甜水村西。

距渝阳县12里外,

李水生站在人群最前方,手中的鱼叉不住的颤动,他身上几处伤口渗出血迹,染红了粗布衣衫。

“陆灼!”

他低吼一声。

“呲啦——”

长刀拖地的刺响压过了人群躁动。

陆灼缓步走向前来,刀尖在干裂的土路上刮出火星。他扫视着乱作一团的营地,嘴角扯出冷笑:

“李水生,你这是——”

话音未落,身形暴起!

长刀化作一道银线,直取其咽喉。

“铛——”

鱼叉堪堪架住刀刃,震得李水生后退半步。他刚要开口——

“要造反吗?”

陆灼的刀锋突然下压,刃口擦着鱼叉的铁尖迸出火花。

“轰——”

一旁柱子按耐不住。

他抡着柴刀径直冲来,刀锋直劈陆灼腰腹:

“狗官!”

陆灼头也不回,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

“咔嚓——”

肋骨断裂的脆响中,柱子倒飞出去,撞塌了整座帐篷。

“还愣着做什么!”

陆灼甩了甩刀上的火星,冲身后官兵厉喝:

“快抓人!”

“砰——”

还未等陆灼身后官兵反应,李水生已重重踹在陆灼腰侧。这一脚带着流民的积愤,硬是将铁甲都踹得凹陷。

人群中的狗剩见状,手握断棍,冲步向前。

“咔——”

断棍精准戳中陆灼膝窝,关节错位的脆响清晰可闻。

陆灼吃痛一捂,手中长刀几乎脱手。

狗剩趁机抡圆断棍——

“噹——”

一棍敲在狼头头盔上,震得陆灼两眼发直,踉跄后退三步。

“唰——”

十余柄长枪此刻齐刷刷刺出,直指李水生等人咽喉。

陆灼在亲兵搀扶下勉强站稳,左手扶着头盔,右手死死攥住刀柄。

“给我拿下!”

李水生横握鱼叉,叉尖与官兵的枪林相抵。他侧头急喝:

“王大哥、冯先生,你们带着乡亲们先走!”

冯先生的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的粮米袋子“啪”地掉在地上。

粟米散落一地,被慌乱的脚步踩进泥里。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苍白的嘴唇哆嗦着:

“可、可是水生兄弟你……”

王掌柜一把拽住冯先生的手腕:

“老冯!你发什么愣!”

他另一手抱起个啼哭的女娃,用肩膀顶开挡路的箩筐,

“快搭把手!”

冯先生如梦初醒,弯腰去扶跌倒的老妪时,又忍不住回头。

火光将李水生的背影拉得老长,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已被鲜血浸透,却仍死死抵住七八杆长枪。

“走啊!”

李水生突然暴喝,鱼叉猛地横扫,硬生生在枪林中劈开一道缺口。

王掌柜趁机推着冯先生往前:

“你愣着等死吗?”

他声音发颤,却把怀里的女娃搂得更紧,

“水生这是在给咱们挣命!”

冯先生终于迈开步子,却是一步三回头。

“想逃?”

陆灼大声喝到,

“你们要是现在跑了,各个都是逃犯!”

“别听他的!”

李水生也是一声大喝,他伤口渗出的血已经浸透衣衫,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暗红。

“快走啊!”

王掌柜拽着冯先生的袖子往小路退去。流民们互相搀扶着,脚步声凌乱。

陆灼一把推开搀扶的亲兵,狼头头盔歪斜着挂在头上。

他啐出一口血沫,目光凌厉。

“李水生!

“我敬你是条汉子,也跟你讲句实话——

“他们要是不跑,兴许还有活路,

“若就此跑了,那才没了活路!”

长刀“铮”地扎进土里。

陆灼扯下头盔,卸掉赤甲,系在腰间的一把银质长命锁露出,上面刻着“长命百岁”。

铁甲落地“咣当”一声,震得流民们浑身一颤。

陆灼赤着上身站在火光中,刀疤纵横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刀尖直指李水生:

“三声之后——

“还未就地伏法的,

“格杀勿论!”

冯先生突然挣脱王掌柜的手,踉跄着向前两步。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陆灼:

“《大盛律》有载!凡遇民变,当先安抚赈济,岂能……”

王掌柜一把拽住他的腰带:

“老书呆子!”

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怀里的女娃被挤得哇哇大哭,

“你那些圣贤书能挡刀吗?”

“可民生多艰啊!”

冯先生的白发在火光中散乱飞舞。

还不等冯先生再度言语,就被王掌柜连拉带拽的将其带走。

“砰!”

王掌柜直接把女娃递给一旁的妇人,将冯先生扛上肩头,像扛一袋发霉的粮食。

冯先生的老腿在空中乱蹬,露出磨破的布鞋底。

陆灼冷笑一声并未理会,旋即开始倒数。

“三——”

李水生的鱼叉“当啷“一声抵住地面。

他挺起身来,伤口崩裂,鲜血顺着叉杆滴落。

几个孩子把脸埋进母亲怀里,瘦小的肩膀不住颤抖。

“二——”

火油瓶碎裂的脆响在营地炸开。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

一众黑衣人出现在流民营地外围。

他们手中的箭矢已点燃火绒,弓弦震颤声划破夜空。

李水生瞳孔骤缩。鱼叉横扫击退两名官兵,嘶声吼道:

“散开!快散开!”

“嗖——”

第一支火箭钉入帐篷,火舌“轰”地窜起三丈高。

火光中,众多流民四下奔逃。

冯先生拍着王掌柜臃肿的后背,大声喊道:

“掌柜的,咱们往林子里面逃!”

王掌柜喘着粗气,袖口擦拭着满头大汗: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早知道就不来送粮米了!”

一旁的老弱妇孺也急忙顺着冯先生所说,渐渐退向灰木林的方向。

“嗖——”

又一只箭矢从流民营地外飞入,直直奔着陆灼而去。

陆灼猛地扭头。箭矢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了血线。

“混账!”

他暴喝一声,长刀劈断迎面射来的箭矢。

黑衣人的出现打破了营地中脆弱的平衡,狗剩见状将断棍突然横在陆灼颈前:

“让你的人停手!”

阴影中传来机栝轻响——

三支弩箭已对准陆灼。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陆灼啐了一口血沫,丝毫没有理会狗剩。

“嗖——”

三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取陆灼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陆灼腰身猛的一拧,长刀划出一道弧。箭杆应声而断,碎屑飞溅。

刀柄顺势后撞,重重砸在狗剩胸口。

狗剩闷哼着倒退数步,撞翻了一旁掉在地上的粮米袋子。

粟米哗啦倾泻而下。

“保护大人!”

官兵们迅速架起轻盾,长枪从盾隙间刺出,组成铁桶般的圆阵。盾面在火光中泛着冷光,枪尖如林。

“杀!”

七八个黑衣人持短刀冲阵。刀光闪过,最前的官兵喉间喷出血箭。但圆阵立即收缩,长枪突刺,将两名黑衣人钉在地上。

“嗖——”

林间冷箭破空而来,正中一名官兵眼窝。他捂着箭杆倒地,圆阵顿时露出缺口。

“放火!”

黑衣人首领厉喝。

火把掷向粮车,火苗“轰”地窜起。

李水生拽着狗剩退到板车后。木板被火箭射穿,灼热的箭簇离狗剩太阳穴仅三寸。

透过车轮缝隙望去,黑衣人分成三队:一队持刀近战,一队林间放箭,还有几人正往火堆里扔着黑乎乎的油布包。

“砰!”

油布包炸开,火星如雨点般溅落在帐篷上。

“这不是陆灼的人!”

李水生抹了把脸上的血,鱼叉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他忽然瞥见不远处,柱子正捂着断肋,在火堆旁艰难爬行。

狗剩猛地站起身:

“柱子还在那儿!”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嗖“地擦过他耳际。

“趴下!”

李水生伸手去拽,却抓了个空。

狗剩已经冲了出去。

他猫着腰在火光中穿行,断棍扫开飞溅的火星。

第二支箭钉入他左肩,他闷哼一声,脚步却不停。

“狗剩!回来!”

李水生的喊声淹没在爆裂声中。

狗剩扑到柱子身边时,第三支箭穿透了他的小腿。

他跪倒在地,却用身体护住柱子。

“抓紧我!”

他咬牙道,拖着伤腿往回爬。

李水生抓起鱼叉冲上前去。

他挥叉击落两支飞箭,另一支却深深扎进他的大腿。

血顺着裤管流进草鞋,每走一步都留下暗红脚印。

“撑住!”

李水生一手一个拽起两人。

三人跌跌撞撞退回板车后时,狗剩的嘴唇已经发白。

“狗剩哥,你个大傻子……”

柱子咳着血沫,扯下衣襟给狗剩包扎。

狗剩咧开带血的牙笑了笑:

“能活……就成……”

火势越来越大,将三人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李水生刚要起身,突然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

“等……等等……”

王掌柜扶着棵烧焦的树桩,圆脸上全是汗珠,衣衫下摆被火舌舔得焦黑。

他每走一步,腰间赘肉都在剧烈颤抖。

“王大哥?”

李水生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

“别……别废话……”

王掌柜上气不接下气,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老冯……非让我……回来……”

他突然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柱子想站起来帮忙,却疼得倒抽冷气。王掌柜摆摆手,颤巍巍地蹲下:

“上来……我背你。”

“您着身子……”

“少……瞧不起人!”

王掌柜突然红了眼眶,

“当年我……我挑着货担……走三十里山路都不带……”

一支火箭“嗖“地钉在脚边。

王掌柜吓得一哆嗦,却咬牙把柱子往背上拽。

刚站起来就晃了晃,差点栽进火堆。

李水生急忙架住他:

“我来背柱子,您扶着狗剩!”

“唉——”

王掌柜突然来了脾气,

“我……我答应老冯……”

他猛地发力,竟真把柱子背了起来。

可没走两步就膝盖一软,三人一起摔进灰堆里。

“王大哥!”

狗剩拖着伤腿爬过来。

王掌柜躺在灰烬里,胸口剧烈起伏:

“老了……真的老了……”

他忽然抓住李水生的手,

“你们……先走……”

远处传来梁柱倒塌的轰响。李水生一咬牙,把柱子扛上肩头,又拽起王掌柜:

“要活一起活!”

四人互相搀扶着往林子挪。

“就在前面……”

王掌柜突然指着林子方向,话都说不利索。

冯先生带着几个瘦弱的年轻男子正往这边跑。王掌柜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却还死死托着柱子的腿。

当后生们接过柱子时,王掌柜整个人瘫成烂泥。

冯先生扶起他,发现他后背全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走……”

王掌柜虚弱地摆手,

“快进林子!”

最后一缕月光被浓烟吞没时,厮杀声仍在持续。

黑衣人首领抹了把脸上的血,剑指灰木林。

“放火焚林!”

他厉声喝道,

“一个都不能放跑!”

青阳城,深夜。

顾全终于抵不住疲惫,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

官驿的硬板床上,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陷入混沌的梦境。

梦中灰木林的雾气翻涌如沸水,

白茫茫的雾海被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