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渝阳县10里外,
灰木林,深夜。
李水生背靠灰木树洞内壁,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
他咬着牙,将布条又往腰间勒紧了几分。
“胡说八道!”
冯先生的白胡子在火光中颤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怎么能去抢官家的粮仓?”
“冯先生,”
李水生声音嘶哑,
“县衙粮仓堆着的粮米都要霉了,乡亲们这还——”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让他倒抽冷气,冯先生急忙按住他肩膀。
狗剩看着李水生,又看向自己怀中正熟睡的男娃,往阴影里缩了缩。
“柱子,你怎么看?”
狗剩再次抬起头,望向柱子。
此时柱子正蹲在洞口警戒,闻言转身望向狗剩的方向
——狗剩抱着孩子,与树洞内一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坐在一起。
“反正干也是死,”
柱子手中柴刀此刻正不住的颤动。
“不干也是死!
“算我一个!”
柱子他娘本在一旁安睡,听到动静,拽了拽他的衣角,在他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娘,我知道,我不惹事……”
“我就是去县里拿点粮米。”
他娘好像没有听清,于是柱子又说了一遍,他娘这才放心的又睡去了。
树洞外雾气突然翻涌,柱子立即竖起手指贴在唇上。
众人屏息,只听枯枝断裂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王掌柜本在闭眼休息,却被突然的安静吓的坐了起来。
“你们不要命啦——”
他整理了下此前被林火熏黑的衣衫,拿着下摆擦了擦汗水。
“劫官仓,且不说劫不成,就算成了,那也是个死罪!”
听到王掌柜此番说辞,树洞内众流民纷纷在小声议论。
“要我说,不如索性劫了县里粮仓直接落草去,县里现在守着粮仓的就没几个衙卫。
“要干,咱就利索点,绕开陆灼那些杂碎,抢了粮咱就走!”
李水生愤懑言道,伤口又再次渗出血迹。
“糊涂!”
冯先生拍着大腿,声音压得更低。
火堆噼啪作响,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狗剩怀里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他赶忙捂住孩子的嘴。
柱子娘被惊醒,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塞给孩子。
“水生哥说得对。”
柱子握紧柴刀,指节发白。
“我叔之前在县里看护,他说粮仓后墙有个狗洞,能容人爬进去。”
冯先生的白胡子抖得更厉害了。
“你这是要带着大伙儿往火坑里跳!”
王掌柜突然站起身,衣摆带起一阵灰。
“莽撞!真的是莽撞!”
他站起身来,气鼓鼓的背过身去,身上的赘肉抖了三抖。
“唉!”
狗剩突然把孩子往一旁的妇人怀里一塞。
“我去。”
他抓起地上的半截木棍,声音发颤。
“我可以没饭吃,但我娃不行!”
树洞里安静得能听见火堆的爆裂声。
一旁的冯先生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拿着,路上吃吧。”
油纸里是半块发硬的馍。
雾气漫进树洞,火堆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李水生则咬着牙站起身,扯下衣角重新包扎伤口。
“今晚先躲一躲陆灼那些杂碎,明日子时咱们就动手。”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树皮。
柱子默默数着洞里的青壮年。
七个。
算上他自己,八个。
树洞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响。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
“沙沙——”
枯叶被踩碎的声响越来越近。
柱子握紧柴刀,指节发白。李水生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动。
“砰!”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几声惨叫。
“是陆灼的人!”
狗剩低声道。
雾气中隐约可见刀光闪烁,黑衣人与官兵厮杀的身影时隐时现。
兵器相击的脆响在林中回荡。
“嗷——”
灰木林深处突然传来青影兽的嘶吼、雾虫的嗡鸣声。
更近处,几声鼠人特有的低吼从雾气中传来。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粘稠感。
“吱吱——嗡嗡——沙沙——”
王掌柜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
冯先生猛地抓住王掌柜的胳膊:
“你听见了吗?”
王掌柜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妇人怀里的孩子突然惊醒,刚要哭出声,就被柱子一把捂住嘴。
树洞外,厮杀声渐渐远去,鼠人的低吼也渐渐没了踪影。
树洞内,一片默然。众人心事重重,对于明日尚未到之事充满忐忑。
火光摇曳之际,无声响彻之时。
古邵云的故事再度被讲起。
“只见那古邵云挥剑一指——
“吓得黑山寨那山贼头子屁滚尿流!
“古邵云大声喝道:‘尔等坑害百姓行那无良之事,还不快快受降!’”
树洞里,火堆噼啪作响。
冯先生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
“后来呢?”
狗剩往前凑了凑。
冯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轻声讲道:
“古邵云一剑劈开寨门,那山贼头子——”
火光继续摇曳,故事仍在被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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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渝阳县200里外,
次日晨,青阳城。
清晨的官驿后院,露水未干。
顾全盘坐在石阶上,双手虚按膝头,按照《三吐纳歌诀》的法门调息。
一呼一吸间,点点微光从周围汇聚过来,若隐若现。
二丫在一旁正搭着衣裳,回望顾全,嘴角露出一丝狡黠。
“小二郎,你这几日天天练功,真的是想去当仙家嘛?”
露水从石阶边缘滴落。
顾全缓缓睁眼,指尖的微光消散在晨雾里。
“练功总比闲着强。”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二丫将湿衣裳抖开,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歪头看他:
“听说仙家都要斩断尘缘的。”
顾全站起身,从井台边拎起木桶。
井绳吱呀作响。
“打水也算尘缘?”
他忽然手腕一抖,半桶水泼向二丫脚边。
二丫跳着躲开,衣角还是湿了一片。她抓起捣衣槌作势要打,顾全已经退到晾衣绳后面。
绳上挂着的粗布衣裳在风里摇晃,隔开两人。
驿丞的咳嗽声从廊下传来。
二丫立刻放下槌子,低头拧衣角的水。
顾全将剩下的半桶水放在脚下。
轻轻走到二丫身边,他压低声音:“今晚带你去城西看皮影戏如何?”
二丫的耳尖动了动,没抬头。
“嗒嗒嗒嗒——”
还未等二丫回话,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县令的官靴踏过青砖,衣摆沾着露水。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后院,差点绊倒在台阶上。
“坏了,坏了!出大事了!”
二丫笑着推开顾全,看着慌张的张县令。
“张大人,怎么啦?”
“谭……谭副使呢?”
张县令喘着粗气,双手撑着膝盖,拧过头来问道。
谭致远此刻刚刚洗漱完,正用帕子擦着手。
他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冠,抬眼看向气喘吁吁的张县令:
“老张,你在慌张什么?”
张县令的八字胡抖了抖,仰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
“街角巷闻都传遍了,说是刺史府镇压了甜水村西的流民,还说什么刺史府不得民心!”
顾全闻言一愣,心想这刺史不是刚刚答应放粮,怎么又镇压起了流民。他心头一紧,嘀咕着:
“怎么会这样?”
他转过身来,快步走去张县令身旁。
二丫见状也拉着顾全衣角,不顾发梢还翘着的那一缕睡乱碎发,也跟着过去了。
她站在顾全身侧,目光在两位大人之间来回游移。
谭致远沉吟片刻,拍了拍张县令的臂膀:
“先别急,刺史府你可有去过?”
“去过了!”
张县令跺了跺脚,
“大门紧闭,我连个看门的护卫都没见着!”
“你们先回去,我在此地想想办法。此事尚有蹊跷,我得去弄清楚些事情。”
谭副使双目圆瞪,看向张县令,显然话里有话。
顾全闻言心中一紧,只觉此事无论是真是假,那边一定出了大乱子。此刻王掌柜和冯先生还尚在甜水村,不知他二人现在状况如何。
于是拱手说道:
“大人,我们赶紧回去吧,决不能让乡亲们出事!”
他顿了顿,想到甜水村西的流民粮荒之事。又说道:
“只是不知刺史大人开仓赈粮之事,还算不算数。”
张县令胡子一抖,
“还管这那的,咱们快走吧!”
众人相视点头,于是便上楼收拾行装去了。
谭副使见状,让驿丞牵来了两匹快马。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张县令翻身上鞍时,眼中闪出一抹坚毅的神色。
“二百里加急。”
他转头看向顾全,
“顾全,你可会骑马?带上这丫头,咱们尽快回去。”
顾全搓了搓手指。他记得上次骑马还是三年前,在邻县帮工的时候。
马背颠簸的感觉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大腿内侧。
“不打紧,以前学过。”
他接过缰绳,皮革的凉意透过掌心,
“就是不知快马驾驭起来如何。”
张县令没再多说,马鞭在空中甩出个响。鞭梢指向官道尽头,惊起几只麻雀。
“子时前要到甜水村。”
他夹紧马腹,
“走吧!”
顾全扶着二丫上马时,她踩空了脚蹬。
整个人扑在顾全背上,直接贴着他的脊梁骨。
隔着两层粗布衣裳,感觉到了彼此的心跳。
二丫慌忙抓住他的腰带。
顾全的耳根烧了起来,握着缰绳的手沁出汗。
马鞍皮革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马蹄扬起尘土时,檐下燕子扑棱棱飞散。有一片羽毛打着旋儿落在二丫发间,顾全没敢伸手去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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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渝阳县。
乌云在天边翻滚,隐隐有雷鸣响动。
张大坐在县衙医馆的条凳上,左腿的绷带缠得严实,渗出淡黄药渍。
他盯着自己的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沿。
郎中那句“此生怕是再也无法习武了”在耳边嗡嗡作响。
“张大!你在想什么呢?”
独臂的陈若虎用左手拍他肩膀。
断臂处包扎的布条还渗着血,右袖空荡荡地垂着。
他声音洪亮,像是要震散满屋药味。
张大猛地抬头。
他盯着陈若虎焦黑的眉毛,想起灰木林里那双拼命拍打自己腿上火焰的手。
喉结滚动了几下。
“若虎大哥,你的手……”
“废了条胳膊而已。”
陈若虎用断臂蹭着凳子边缘坐下,木屑沾在衣袖上,
“总比把命丢在林子里强。”
医馆的窗户漏进斑驳的光,灰尘在光柱里浮动。
张大突然抓住陈若虎的左腕,手指用力使得血色渐渐显出。
“我腿骨断了,以后是不是就废了……”
“能接上。”
陈若虎用独手反握住他发抖的手指,掌心粗糙的茧子磨着张大的关节,
“就算接不上,也没什么。”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
“衙卫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活儿,天天生里来,死里去,有什么好!”
窗外的树影摇晃。
“以后啊,可以当个行商,走南访北。”
陈若虎的声音低了下去,
“比在渝阳县这小地方强。”
停顿片刻,他又说:
“或者去私塾读书当先生。”
张大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抽搐。
“怎么也比衙卫强。“陈若虎最后说道,眼睛盯着墙角药柜的阴影。
张大抬起头。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映着摇晃的窗影。
“我……”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间滚动。
屋檐下的燕子焦躁地扑棱翅膀。
张大盯着地上两道影子——一道残缺,一道佝偻。
绷带下的伤口突突跳痛,像有铁蒺藜在肉里钻。
“砰!砰!”
木棍砸门的声音突然炸响。李村长的吼声穿透凝滞的空气:
“张狗蛋!给老夫滚出来!”
陈若虎猛地站起,断臂处的布条渗出血迹。
窗外能看到十几个渔夫举着火把,李村长的鱼叉的锈迹在乌云下显得黝黑。
火把的黑烟笔直上升,被厚重的云层压回地面。
“李太爷又来了。”
张大撑着条凳想站起来,伤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医馆外传来衙卫惊慌的喊叫:
“李太爷!您不能——”
“哗啦”一声,门闩断裂的声响清晰可闻。
陈若虎独臂颤颤巍巍的扶住张大:
“来,慢着点。”
院墙上,李村长雪白的须发在灰暗天光中格外刺目。
他正用鱼叉柄戳着年轻衙卫的胸口:
“昨夜灰木林大火死了那么些乡亲!你们县衙管是不管?”
新进的衙卫的佩刀在鞘中嗡嗡震颤,却不敢拔出。
“陈大哥,你看李太爷他……”
“且等我一下,李太爷,我这就来了。”
陈若虎扶着张大走出医馆,缓步走到县衙门口。
“张狗蛋此刻还没回来?”
李村长将鱼叉往地上一拄,双目圆瞪看着陈若虎。
话音未落,县城里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啊——”
那声音像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
——几许青灰色的兽影,
在渝阳县,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