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只新买来的公鸡被蒋峰不安地抱在怀里,偶尔扑腾一下翅膀,抖落几片油亮的羽毛。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缕阳光从窄小的窗棂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
蒋腾背对着门口,肩膀紧绷,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刚想开口训斥低头站在面前的蒋峰,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靛蓝短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那唯一的光源。
屋里顿时暗了不少,像是提前入了夜。
来人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微微抬着,脸上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
他那双不大却格外有神的眼睛斜楞着,慢悠悠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最后钉在蒋腾紧绷的背影上。
“哟,蒋腾,忙着呢?”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油滑,又有点不耐烦。
蒋腾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人从背后敲了一闷棍。
那股子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连点烟都没剩下。
他花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身体转过来。
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意还没爬到眼角,就垮了下来,比哭还难看几分。
“是二德子哥啊,什么金贵的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蒋峰抱着鸡,也跟着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怯生生的打量,紧紧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
他想起来了,娘偷偷提过,这就是镇上刘地主家养的,专门帮着办脏事、说狠话的狗腿子,刘二德。
二德子像是没听见蒋腾的话,也懒得搭理他那副讨好的样子。
他自顾自地迈着八字步走进屋,脚下的泥土就这么印在了原本还算干净的地面上。
屋里唯一一把看着还算结实的旧木头椅子,被他“刺啦”一声拖了出来。
那声音尖利得像是指甲划过糙木板。
二德子把椅子拖到屋子正中央,好像那是他家的主位,然后一屁股沉沉坐了下去。
可怜的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晃悠了两下,险些散架。
他翘起一条腿,那沾满了黄泥和草屑的破布鞋就在空中得意地晃荡着,鞋底几乎要蹭到面前的矮桌。
“刘老爷,让我过来传个话。”
二德子掏了掏耳朵,将掏出来的东西用手指捻了捻,弹在地上,动作自然又熟练。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蒋腾连忙又弓了弓身子,几乎要弯成九十度。
脸上的笑容更加卑微,像是焊在了脸上。
“您说,您说,我这竖着耳朵听着呢。”
他两只手紧张地搓着,手心很快就湿了,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站在门边阴影里的蒋母,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纸。
她死死攥着自己的粗布衣角,指节都发白了,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二德子满意地看着蒋腾的反应,这才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
他扭头朝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浓痰,还故意用那只沾满泥的鞋底狠狠碾了碾,像是在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
“刘老爷说了,瞧着你家那几分没人要的破地,还算勉强能入眼。”
“老人家心善,打算发发善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蒋腾一家屏息等待的紧张。
“出一两银子,收了。”
一两银子?
蒋腾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住的冰,彻底僵硬了,裂纹从嘴角蔓延开。
那几分地,是瘦,是薄,可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根,是他们一家几口人活命的指望啊。
一两银子,别说买种子买农具了,连明年开春的口粮都换不来。
这哪里是发善心,这分明是抢劫!
“二德子哥,这……这……”
蒋腾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控制不住的哀求和绝望。
“这地……是我爹临走前交到我手上的,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它扒食活命呢……”
“您看……您能不能回去跟刘老爷好好说说,宽限宽限,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
二德子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那本就摇晃的椅子又是一阵呻吟。
他霍然站起身,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凶狠地瞪着蒋腾。
“刘老爷看得上你家的地,那是给你脸!”
“让你卖,你就麻溜地卖,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你脸你不要脸!”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蒋腾的脸上。
蒋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相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土墙,才停下来。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两银子,不少了!省着点花,够你提前给自己买口薄皮棺材了!”
二德子逼近一步,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狠狠地戳着蒋腾的胸口。
“我……我真不能卖……”
蒋腾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
二德子眼睛猛地一眯,一丝寒光闪过。
他扬起手,动作快得几乎没有预兆。
“啪!”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屋里炸开。
蒋腾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立刻就见了血,一丝血线顺着嘴角流下。
“爹!”
蒋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就想冲上去。
旁边的蒋母反应更快,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玩意儿!”
二德子揉了揉打人的手掌,嘴里骂骂咧咧,犹不解气,抬脚又狠狠踹在蒋腾的小腹上。
蒋腾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再次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人咳嗽。
他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捂着剧痛的小腹,缓缓滑坐在地上,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连看二德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二德子这才满意了些,伸手理了理自己那身靛蓝短褂的领子,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他又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
“话,我给你带到了。”
“三天,就三天后,我过来拿地契。”
“要是到时候,你还拿不出来……”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样,先剐过瘫坐在地上的蒋腾,又扫过旁边惊恐万分的蒋峰和无声啜泣的蒋母。
“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说完,二德子哼了一声,背着手,再次迈着那嚣张的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转身。
他走到门口,似乎还嫌弃地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的泥,这才走出了这个昏暗破败的屋子。
院子里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蒋腾一家人的心上。
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蒋母压抑不住的低泣。
蒋腾缓缓抬起头,红肿的脸上满是屈辱和绝望,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那道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却照不进这个家庭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