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院子里,那只新买来的公鸡被蒋峰不安地抱在怀里,偶尔扑腾一下翅膀,抖落几片油亮的羽毛。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缕阳光从窄小的窗棂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

蒋腾背对着门口,肩膀紧绷,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刚想开口训斥低头站在面前的蒋峰,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靛蓝短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那唯一的光源。

屋里顿时暗了不少,像是提前入了夜。

来人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微微抬着,脸上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

他那双不大却格外有神的眼睛斜楞着,慢悠悠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最后钉在蒋腾紧绷的背影上。

“哟,蒋腾,忙着呢?”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油滑,又有点不耐烦。

蒋腾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人从背后敲了一闷棍。

那股子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连点烟都没剩下。

他花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身体转过来。

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意还没爬到眼角,就垮了下来,比哭还难看几分。

“是二德子哥啊,什么金贵的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蒋峰抱着鸡,也跟着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怯生生的打量,紧紧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

他想起来了,娘偷偷提过,这就是镇上刘地主家养的,专门帮着办脏事、说狠话的狗腿子,刘二德。

二德子像是没听见蒋腾的话,也懒得搭理他那副讨好的样子。

他自顾自地迈着八字步走进屋,脚下的泥土就这么印在了原本还算干净的地面上。

屋里唯一一把看着还算结实的旧木头椅子,被他“刺啦”一声拖了出来。

那声音尖利得像是指甲划过糙木板。

二德子把椅子拖到屋子正中央,好像那是他家的主位,然后一屁股沉沉坐了下去。

可怜的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晃悠了两下,险些散架。

他翘起一条腿,那沾满了黄泥和草屑的破布鞋就在空中得意地晃荡着,鞋底几乎要蹭到面前的矮桌。

“刘老爷,让我过来传个话。”

二德子掏了掏耳朵,将掏出来的东西用手指捻了捻,弹在地上,动作自然又熟练。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蒋腾连忙又弓了弓身子,几乎要弯成九十度。

脸上的笑容更加卑微,像是焊在了脸上。

“您说,您说,我这竖着耳朵听着呢。”

他两只手紧张地搓着,手心很快就湿了,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站在门边阴影里的蒋母,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纸。

她死死攥着自己的粗布衣角,指节都发白了,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二德子满意地看着蒋腾的反应,这才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

他扭头朝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浓痰,还故意用那只沾满泥的鞋底狠狠碾了碾,像是在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

“刘老爷说了,瞧着你家那几分没人要的破地,还算勉强能入眼。”

“老人家心善,打算发发善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蒋腾一家屏息等待的紧张。

“出一两银子,收了。”

一两银子?

蒋腾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住的冰,彻底僵硬了,裂纹从嘴角蔓延开。

那几分地,是瘦,是薄,可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根,是他们一家几口人活命的指望啊。

一两银子,别说买种子买农具了,连明年开春的口粮都换不来。

这哪里是发善心,这分明是抢劫!

“二德子哥,这……这……”

蒋腾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控制不住的哀求和绝望。

“这地……是我爹临走前交到我手上的,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它扒食活命呢……”

“您看……您能不能回去跟刘老爷好好说说,宽限宽限,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

二德子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那本就摇晃的椅子又是一阵呻吟。

他霍然站起身,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凶狠地瞪着蒋腾。

“刘老爷看得上你家的地,那是给你脸!”

“让你卖,你就麻溜地卖,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你脸你不要脸!”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蒋腾的脸上。

蒋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相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土墙,才停下来。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两银子,不少了!省着点花,够你提前给自己买口薄皮棺材了!”

二德子逼近一步,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狠狠地戳着蒋腾的胸口。

“我……我真不能卖……”

蒋腾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

二德子眼睛猛地一眯,一丝寒光闪过。

他扬起手,动作快得几乎没有预兆。

“啪!”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屋里炸开。

蒋腾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立刻就见了血,一丝血线顺着嘴角流下。

“爹!”

蒋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就想冲上去。

旁边的蒋母反应更快,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玩意儿!”

二德子揉了揉打人的手掌,嘴里骂骂咧咧,犹不解气,抬脚又狠狠踹在蒋腾的小腹上。

蒋腾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再次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人咳嗽。

他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捂着剧痛的小腹,缓缓滑坐在地上,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连看二德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二德子这才满意了些,伸手理了理自己那身靛蓝短褂的领子,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他又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

“话,我给你带到了。”

“三天,就三天后,我过来拿地契。”

“要是到时候,你还拿不出来……”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样,先剐过瘫坐在地上的蒋腾,又扫过旁边惊恐万分的蒋峰和无声啜泣的蒋母。

“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说完,二德子哼了一声,背着手,再次迈着那嚣张的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转身。

他走到门口,似乎还嫌弃地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的泥,这才走出了这个昏暗破败的屋子。

院子里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蒋腾一家人的心上。

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蒋母压抑不住的低泣。

蒋腾缓缓抬起头,红肿的脸上满是屈辱和绝望,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那道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却照不进这个家庭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