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头顶的乌云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还有隐约的焦躁。

没等蒋腾那句“都得死”的回音彻底散去,院门外就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是很多人。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终于不堪重负,被一股蛮力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和尘土一起飞扬起来。

门口的光亮瞬间被几道人影彻底挡死。

为首的,正是二德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嘴角习惯性地撇着,露出几颗黄牙,透着一股子残忍。

他那双眼睛,细细长长,此刻像刚捕食完的毒蛇,阴冷地扫视着屋内。

他身后,乌泱泱地挤了十几个壮汉,一个个肌肉虬结,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手里都拎着家伙,长短不一的棍棒,甚至还有人提着生锈的铁链。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耐烦和凶狠,活像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比刚才蒋腾发狠时还要沉重百倍。

蒋腾脸上的那点绝望迅速褪去,变成了彻底的死灰。

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儿子蒋峰,目光触及他时,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然后,他又看到旁边抖成筛糠的陈二胖,和脸无人色的杨轩。

他喉咙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蒋腾猛地一把推开还愣在原地的蒋峰,力气大得让少年踉跄了几步。

“噗通!”

前一刻还想拼命的男人,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抬起。

“二爷!二爷!饶了我们吧!”

声音干涩嘶哑,混着泥土的腥气,全然不见方才半分骨气。

“是我混账!是我没管好家里人,冲撞了您派来的人!”

“您是干大事的人,肚量大,犯不着跟我们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穷骨头计较。”

“地契,地契我们给!现在就给您!”

蒋腾一边磕头,一边慌乱地去解腰间那个打了死结的布袋。

手指因为恐惧和刚才用力过猛,抖得不成样子,几次都解不开那个布疙瘩。

二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只在地上徒劳爬行的臭虫。

他慢悠悠地抬起一只脚。

那只穿着纳底布鞋、沾满泥污的脚,毫不客气地踩在了蒋腾那只还在和布袋较劲的手上。

“呃啊!”

蒋腾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脖子上的青筋瞬间坟起,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砸进地上的尘土里。

后背的衣服,肉眼可见地被冷汗迅速浸湿。

二德子脚下还故意碾了碾,能听到细微的骨节错位声。

“现在知道给了?”

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懒洋洋的。

“可惜,爷改主意了。”

“刚才那股子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哪儿去了?”

二德子抬脚,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在旁边的门框上蹭了蹭鞋底。

他的目光在屋里几个吓破胆的人脸上溜了一圈,最后又定格在跪地不起的蒋腾身上。

他轻轻一挥手。

“给我打。”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下人端茶。

“往死里打。”

他身后的那群汉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吼,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扑了上去。

棍棒破开沉闷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

“嘭!”

第一棍就结结实实砸在了蒋腾的后心。

“噗!”

他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向前扑倒。

紧接着,更多的棍棒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胳膊上,甚至头上。

“嘭!嘭!嘭!”

沉闷的击打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骨头被打断时那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

还有蒋腾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压抑不住的闷哼和喘息。

他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在地上被打得蜷缩翻滚,起初还试图用手臂护住头脸,但很快,那点徒劳的挣扎就消失了。

他只剩下本能的抽搐,身体随着棍棒的起落而弹动。

身下的泥地,开始慢慢渗出一小摊暗红色的印记,并且在逐渐扩大。

一个拿着铁链的汉子嫌不过瘾,抡圆了铁链抽下去,链子末梢刮过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住手!你们这群天杀的畜生!”

里屋门帘猛地被掀开,蒋母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暴行。

她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嘶哑,尾音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嗽。

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枯黄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像是燃着火,亮得骇人。

她像一只不顾一切扑向火焰的飞蛾,疯了一样冲向离她最近、正一脚踩着蒋腾胳膊的一个壮汉。

那壮汉正打得兴起,被打断了十分不悦,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甚至懒得转身,反手就是一巴掌,带着风声扇了过去。

“啪!”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耳光。

蒋母本就瘦弱不堪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轻飘飘地向后飞了出去。

她的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磕在了那道高高的、坚硬的门槛棱角上。

“咚!”

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的一声闷响。

她身体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眼睛还大睁着,茫然地望着积满蛛网的屋顶。

然后,她脖子一歪,彻底不动了。

最后一口气,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断绝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棍棒继续落在蒋腾身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节奏单调而残忍。

还有那群汉子施暴时粗重的喘息声。

远处,紧挨着院墙的破柴堆后面,三个脑袋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要埋进枯草里。

蒋峰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牙齿深陷入皮肉,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混着咸涩的眼泪。

眼泪像两条小溪,不受控制地从他眼眶里滚落,无声地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他死死盯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杨轩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几次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旁边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按住肩膀,按回原地。

按住他的,是早已瘫软如泥的陈二胖。

这个平日这个平日里最是胆小的胖子,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这个平日里最是胆小的胖子,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他的呜咽声被死死捂在手里,只有压抑的抽泣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他们三个,就那样死死地盯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看着蒋腾的身体从挣扎到抽搐,最终彻底不动弹。

看着蒋母像一片破布一样摔倒,后脑磕在门槛上发出的那声闷响。

看着她圆睁着眼睛,然后身体渐渐僵硬。

看着二德子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蒋腾,像是踢一块碍眼的石头。

他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晦气。”

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两条人命,而是两堆垃圾。

然后,二德子转过身,带着他那群如狼似虎的汉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子深处。

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尘土味。

蒋峰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麻木了,尝不到血的味道。

他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却依然无法移开视线。

他看着地上那两摊触目惊心的暗红。

看着父亲扭曲的身体,和母亲面向天空、凝固了恐惧的脸。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又像是被冰块彻底冻住了。

杨轩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依旧打着架。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那声“咚”的闷响,和蒋母倒下的画面在反复回荡。

他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二胖捂着嘴的手慢慢滑了下来,露出哭花了的脸。

他呆呆地望着院子,眼神空洞。

直到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落叶。

风吹过蒋母敞开的眼睛,像是在嘲笑她的死亡。

蒋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的腿麻了,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但他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柴堆后面。

杨轩和陈二胖也跟着爬了起来。

他们跟在蒋峰身后,像两个提线木偶。

只留下被踹烂的门,满地的狼藉,还有两具渐渐冰冷的身体。

天空的乌云更低了,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院子,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蒋峰的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两道红肿的血痕。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一种冰冷刺骨的恨意,像毒蛇一样,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