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乌云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还有隐约的焦躁。
没等蒋腾那句“都得死”的回音彻底散去,院门外就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是很多人。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终于不堪重负,被一股蛮力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和尘土一起飞扬起来。
门口的光亮瞬间被几道人影彻底挡死。
为首的,正是二德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嘴角习惯性地撇着,露出几颗黄牙,透着一股子残忍。
他那双眼睛,细细长长,此刻像刚捕食完的毒蛇,阴冷地扫视着屋内。
他身后,乌泱泱地挤了十几个壮汉,一个个肌肉虬结,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手里都拎着家伙,长短不一的棍棒,甚至还有人提着生锈的铁链。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耐烦和凶狠,活像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比刚才蒋腾发狠时还要沉重百倍。
蒋腾脸上的那点绝望迅速褪去,变成了彻底的死灰。
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儿子蒋峰,目光触及他时,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然后,他又看到旁边抖成筛糠的陈二胖,和脸无人色的杨轩。
他喉咙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蒋腾猛地一把推开还愣在原地的蒋峰,力气大得让少年踉跄了几步。
“噗通!”
前一刻还想拼命的男人,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抬起。
“二爷!二爷!饶了我们吧!”
声音干涩嘶哑,混着泥土的腥气,全然不见方才半分骨气。
“是我混账!是我没管好家里人,冲撞了您派来的人!”
“您是干大事的人,肚量大,犯不着跟我们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穷骨头计较。”
“地契,地契我们给!现在就给您!”
蒋腾一边磕头,一边慌乱地去解腰间那个打了死结的布袋。
手指因为恐惧和刚才用力过猛,抖得不成样子,几次都解不开那个布疙瘩。
二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只在地上徒劳爬行的臭虫。
他慢悠悠地抬起一只脚。
那只穿着纳底布鞋、沾满泥污的脚,毫不客气地踩在了蒋腾那只还在和布袋较劲的手上。
“呃啊!”
蒋腾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脖子上的青筋瞬间坟起,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砸进地上的尘土里。
后背的衣服,肉眼可见地被冷汗迅速浸湿。
二德子脚下还故意碾了碾,能听到细微的骨节错位声。
“现在知道给了?”
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懒洋洋的。
“可惜,爷改主意了。”
“刚才那股子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哪儿去了?”
二德子抬脚,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在旁边的门框上蹭了蹭鞋底。
他的目光在屋里几个吓破胆的人脸上溜了一圈,最后又定格在跪地不起的蒋腾身上。
他轻轻一挥手。
“给我打。”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下人端茶。
“往死里打。”
他身后的那群汉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吼,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扑了上去。
棍棒破开沉闷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
“嘭!”
第一棍就结结实实砸在了蒋腾的后心。
“噗!”
他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向前扑倒。
紧接着,更多的棍棒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胳膊上,甚至头上。
“嘭!嘭!嘭!”
沉闷的击打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骨头被打断时那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
还有蒋腾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压抑不住的闷哼和喘息。
他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在地上被打得蜷缩翻滚,起初还试图用手臂护住头脸,但很快,那点徒劳的挣扎就消失了。
他只剩下本能的抽搐,身体随着棍棒的起落而弹动。
身下的泥地,开始慢慢渗出一小摊暗红色的印记,并且在逐渐扩大。
一个拿着铁链的汉子嫌不过瘾,抡圆了铁链抽下去,链子末梢刮过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住手!你们这群天杀的畜生!”
里屋门帘猛地被掀开,蒋母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暴行。
她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嘶哑,尾音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嗽。
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枯黄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像是燃着火,亮得骇人。
她像一只不顾一切扑向火焰的飞蛾,疯了一样冲向离她最近、正一脚踩着蒋腾胳膊的一个壮汉。
那壮汉正打得兴起,被打断了十分不悦,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甚至懒得转身,反手就是一巴掌,带着风声扇了过去。
“啪!”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耳光。
蒋母本就瘦弱不堪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轻飘飘地向后飞了出去。
她的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磕在了那道高高的、坚硬的门槛棱角上。
“咚!”
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的一声闷响。
她身体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眼睛还大睁着,茫然地望着积满蛛网的屋顶。
然后,她脖子一歪,彻底不动了。
最后一口气,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断绝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棍棒继续落在蒋腾身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节奏单调而残忍。
还有那群汉子施暴时粗重的喘息声。
远处,紧挨着院墙的破柴堆后面,三个脑袋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要埋进枯草里。
蒋峰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牙齿深陷入皮肉,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混着咸涩的眼泪。
眼泪像两条小溪,不受控制地从他眼眶里滚落,无声地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他死死盯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杨轩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几次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旁边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按住肩膀,按回原地。
按住他的,是早已瘫软如泥的陈二胖。
这个平日这个平日里最是胆小的胖子,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这个平日里最是胆小的胖子,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他的呜咽声被死死捂在手里,只有压抑的抽泣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他们三个,就那样死死地盯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看着蒋腾的身体从挣扎到抽搐,最终彻底不动弹。
看着蒋母像一片破布一样摔倒,后脑磕在门槛上发出的那声闷响。
看着她圆睁着眼睛,然后身体渐渐僵硬。
看着二德子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蒋腾,像是踢一块碍眼的石头。
他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晦气。”
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两条人命,而是两堆垃圾。
然后,二德子转过身,带着他那群如狼似虎的汉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子深处。
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尘土味。
蒋峰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麻木了,尝不到血的味道。
他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却依然无法移开视线。
他看着地上那两摊触目惊心的暗红。
看着父亲扭曲的身体,和母亲面向天空、凝固了恐惧的脸。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又像是被冰块彻底冻住了。
杨轩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依旧打着架。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那声“咚”的闷响,和蒋母倒下的画面在反复回荡。
他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二胖捂着嘴的手慢慢滑了下来,露出哭花了的脸。
他呆呆地望着院子,眼神空洞。
直到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落叶。
风吹过蒋母敞开的眼睛,像是在嘲笑她的死亡。
蒋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的腿麻了,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但他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柴堆后面。
杨轩和陈二胖也跟着爬了起来。
他们跟在蒋峰身后,像两个提线木偶。
只留下被踹烂的门,满地的狼藉,还有两具渐渐冰冷的身体。
天空的乌云更低了,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院子,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蒋峰的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两道红肿的血痕。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一种冰冷刺骨的恨意,像毒蛇一样,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