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

子宫

楔子

铁皮箱里涌动着生命,挤干的,是血泪。

1.孩子-铁皮箱

打从我记事开始,家里的玄门关就一直放着一个有半个木桌大的铁皮箱,上面的锁扣已经锈出了绿痕,有时我还会在不经意时看到水珠一点一滴地在箱缝里渗出来。

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个箱子,可等到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些水珠又像初升的太阳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箱子,甚至说得上很讨厌,不知什么缘由,就是打从心底地厌恶它,但同时我又对它深深好奇。一次偶然机会,我从邻居家得知,这个铁皮箱——是我父亲带回来的。

可每当我向父亲好奇地探问它时,父亲就会不耐烦地跺脚,这是警告我的意思,然后我就会快速地跑开了。

宛若一株胚芽,在风中,痴傻地摇。

2.孩子-今天风大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看到玄关处的箱子,突发奇想地想趁着父亲不在去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手指才刚刚碰到锁舌,身后就传来母亲着急忙慌的脚步,我回头看见她就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捧着的粥碗散发出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脸。

母亲看我看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碗,指尖在她腰上系着的围裙上反复擦拭,接着她慢慢地蹲下来,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庞,轻轻的叹息着,“今天风大,早点回来。”

话还闷在嘴里,我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推开门的时候,耳边还能听到锅碗瓢勺之间的磕碰声,混着油锅的滋滋响动,这声音比寻常的还要作响。

3.母亲的日记①

现在是1982年,今年的冬天来得稍许些早,那寒风吹得过路人直哆嗦,吹得过来人直流泪。

镇上又来了计生大队的人,他们一个个带着红袖章,挨家挨户地查人,查得一天比一天的严,连带着村里好几家的媳妇儿躲到了山上,如今也不见踪影。

村子里变得空落落的。

唉,要是我也被计生队的人逮到,别说孩儿爹晋升的问题了,我俩的工作都都要难保,这可如何是好。

我被冬日里的太阳烤焦了。

这地狱般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4.母亲-铁皮箱

最近这段时间,家里突然多了个很怪的铁皮箱,就摆在门口的玄关处。

每次出现的时候孩儿爹就会马不停歇地把它提出去丢远了,可是待到第二天我准备早餐的时候,又会发现它出现在玄关处,如此循环反复。

后面的日子时常让我感到古怪,心底里黑色的云快要把我淹没了。

我实在不堪其扰,一是这东西着实让人古怪,二是担心我肚子里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听老一辈的人常讲,小孩子是最容易被脏东西给盯上的。

决不允许。

作为母亲,我必须得格外地谨慎。

5.母亲的日记②

近几日,怪事更是频繁出现,有时会在夜半时听到小孩在哭喊妈妈的动静,偶尔还能感觉床头旁边站着人在注视着我,有时我刚准备好的三餐会乍然消失,不见踪迹,这让我心底特别不踏实。

我不敢告诉自己的丈夫,怕他觉得是我在疑神疑鬼,可这样的日子再继续重复下去,我怕我要先疯了。

傍晚丈夫回来的时候,他脱下穿在身上的外套递给我时,他后背泌出了汗水已经把整件衣服浸湿了。

随后他还十分紧张地攥住我的手,我问他怎么了,他面色铁青,也不回话。

后面我才从邻居得知村子附近有人溺水了。

天是铅灰色的,浸透着泪水。

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6.孩子-旧时光

从小我就喜欢去找村口的沈阿婆玩,听父母说阿婆以前是名方圆百里有名的女巫,我对她十分好奇,于是经常缠着她给我讲故事。

慢慢地,我把阿婆故事里所谓的通鬼神、请神附体、灵魂出走一个个拼凑,品味这些光怪离奇的传奇。

每次我去村口,总能看到阿婆就坐在那里一棵老树下的藤椅上,阳光便从叶子间穿过,温柔地落到她的脸上。

接着听她叙述着那些跌宕的故事,惊险的桥段,有时她还会从怀里摸出某件很老的物件,指着给我,随即我就会发出很羡慕的惊呼,并双手捧起那东西左右摩挲。

时间就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好想真正地切身体验一下,我心想着。

不止一次地,我会轻轻地拽着沈阿婆的衣角,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眸,用极可怜的语气地询问她我是否有这方面的天赋,并以此恳求她让我也能增长见识。

这时候,阿婆就会用她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轻抚我的额头,怜爱地告诉我——这种事情啊,一辈子遇不到才是幸运。

我听不明白,就呆呆地注视她。

树干和枝丫就轻轻地掠过冬日的暖阳,徒留在地上的斑驳树影和我们。

7.孩子-早点回家

那一天跟母亲告别后我还像往常一样跑到村头听沈阿婆讲故事,看见她的时候,阿婆正弓着腰给新开的雏菊浇水,水珠滚落到我的脚边,湿了一地。

待到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阿婆就把我往外赶了:“快回家吧,湿衣物穿在身上总是会不舒服的。”

被她推到门口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她,她就倚在门栏上,落日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一个人很孤单,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我向她摆了摆手。

再见了,阿婆。

踩着斑驳的树影我走在村里新建的小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家二楼的阳台还晾着未干的衣服,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地洒落在楼下的花丛中。

旁边的路灯还能看到了几个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孩子,身上的衣服还在不断淌水,却不影响他们头抵着头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聊天,倏然一个男人跑了过来,揪着其中一个小孩的耳朵,声音忽高忽低的,远远听着好似在训斥着孩子。

晚风落在我的怀里,我抱了它一路。

岁月静好,人间如此温柔。

8.婆婆的往事

那个孩子又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她过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泼了她一身水,看着那孩子整件裙子都湿透了,我就知道,她的梦该醒了。

以前的人总说,小孩子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那是因为孩子生来就是纯净的,他干干净净地来这俗世走一朝,如今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了。

那个寻常的午后,我鬼使神差地拉起她的小手,又一次为她细细描摹那些我们早已熟稔的旧事。

心里默默地哼唱着那首我烂熟于心的歌曲,以此向她作别。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

飘荡的灵魂,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夕阳西沉时,我站在屋子外,最后一次目送着这孩子离开,直到看着她与太阳一起消失在地平线才作罢。

许是干我们这行的,见得事情多了,所以比寻常人还难舍离别,更难脱离这俗尘。

落日的余晖,像那孩子对我挥手时,晃动的金色指尖。

如今我还记得刚来这个村子时,我送走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的手掌还没有个果子大,我握着那双小手,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就那么安乐地睡着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雨后,是草长莺飞。

于是,随着月落星沉,相似的柳絮不断在这座古朴的村庄里飞舞飘荡。

后来,我听说那户人家又生了一个孩子。

9.孩子-一个人

走啊走,走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不知怎么迷了路,哪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晦暗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向我侵蚀,四周围绕着一颗颗粗壮的树,在月夜里摇曳着,连夜空上星光都被遮挡了,只余留远处婴儿的啼哭。

连地面上的街灯也跟孩童恶作剧似的,竟也跟着故障了,除了不停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外,就像一根被锯断的枯木那样杵在路边。

我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身下的影子蜷缩在一起,像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湿冷的雾气浸透我的骨头,像是一条条毒蛇在绞弄我的关节。

手指被寒气冻得发紫,僵硬得什么握不住,连牙齿也跟着不住地打颤,咔嚓咔嚓,像个被蛀满虫子的木箱。

我一个人瑟缩在污秽泥泞之中。

10.孩子-照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顿然映入我眼眸的却是那栋熟悉的房屋,只是这座屋子,比我记忆里那座要新了许多,好似经过好好一番修葺。

我刷地站了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踉跄地往家里跑去,一步两步,伴随着耳边的心跳声。

推开大门,屋里没开灯,乌漆嘛黑的,伸手看不见五指,我向着客厅里喊了几声母亲,除了钟滴答滴答地走动,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此刻,我胸口上的心跳终于随着夜色里的月亮沉静下来。

我伸手在墙壁上摸了几次灯的开关,结果什么也没摸到,无奈只好循着记忆里的印记爬上了二楼——父母的房间,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我看到了摆在父母床头柜子上的照片。

——那是照片上是很温馨幸福的一家三口,小婴儿抱在父母的怀里,咿呀咿呀地笑,三个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着。

我的眼眶被月夜里的露水湿润了。

11.孩子-铁皮箱

蓦然间我明白了,跌跌撞撞疯了似地往门口跑,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呼吸扯得喉咙发疼,什么声音发不出了,卡在咽喉处。

我却一步也不敢停下,视线被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给模糊,抬手怎么也擦不干净,湿哒哒的,黏在胸口上。

——玄关处的铁皮箱果然不见了,那个我一直好奇的、不喜欢的铁皮箱就这么消失了,连带着我的心也一起变得空荡荡的。

我如同被河水缓缓拂过的细沙,浸入幽暗的深水。

12.孩子-醒

推开这扇我曾无数次进出过的大门,我明白,以后我就不会再有家了。

站在那扇门附近的分叉口,还是没按捺住自己,仰起头望着屋子二楼的窗户,在我这个角度眺望,那扇窗的玻璃连月光也透不进。

这一回,我头也不转地走了,月光就散落在我身后的影子里,我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流浪猫,不停地在这山野间没有目的地游荡,身后一步步的脚印,沾满了夜里潮湿的露水。

忽而看到落在脚边的水洼,水洼里是我静静的倒影,倒影里映出的那张脸,分明我从未见过。

那张在散落的头发遮盖下,被纠缠在一起的头发胡乱地黏住的面颊,即使我已分不出它原来的模样,我也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我的脸。

陡然间我好像梦到村口沈阿婆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颊,她拇指上的茧摩挲过我的下巴,痒痒的,听到她宛如老唱片般低哑的嗓音。

——婆婆希望你这辈子都好好的。

直到脚尖触碰到冰凉的露水,我才终于记起——那个被父亲呵斥的孩子,是因为独自去了村子附近的河边玩,据说那里溺毙了一个孩子。

而那个被淹死的孩子,此刻正从水面倒影中,用墨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原来,从被河水淹没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变得湿淋淋了,像是来到了南方的回南天,永远蒙着一层薄雾,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墙壁在空气中无声落泪,就这样我被永远困进了水的囹圄。

我要窒息了。

13.脐带绕颈

身体变得越来越重,如同被浸了水的云团,越挣扎越变得稀薄,宛如坠入云烟。

恍惚间,脖颈仿佛被脐带缠绕般窒息,这股窒息感从心口蔓延至骨髓。

我反抗着,一次又一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妈,

我怎么不认识你,

妈妈,

如果可以,

就请让我别出生,

不再遇见你。

14.回到本源

随着午后那抹水蒸气,记忆里的面庞在水雾中渐渐模糊,那个不久前对我笑、跟我说话的女人也随记忆里泡泡消逝在我的过往。

河水洗净我的骨头,我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随着“嗵”一声落下,我被折叠,装入铁皮箱,在蜷缩闭眼的瞬间——仿佛又沉入了母亲的羊水里。

月儿那个明,

风儿那个静,

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睡在梦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

忽忆旧时事

引用《招魂》屈原/宋玉

引用《摇篮曲》徐桂珠

--忽梦旧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