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寂院锁清秋
时维季秋,霜降已届,汴京苏府庭除,秋色阑珊。
枯桐飘零,随风旋舞,寂寂无声,覆满青石幽径。
足履其上,碎叶簌簌,微响可闻。
然偌大苏府后园,除却风吟、叶落、寒鸦数声悲啼,四顾茫然,唯余寂寥空旷,萧瑟之意,充盈其间。
东北隅,有小筑曰「锁秋」,静掩于衰草寒烟深处。
此乃苏府千金婉卿之居所也。
虽名千金,然三载前罹患沉疴,自此缠绵病榻,鲜履闺门,宾客罕至,渐为繁华府邸遗忘矣。
筑内陈设清雅,古铜炉半旧,燃安息微香,氤氲袅袅,弥漫寒室。
窗畔端坐一女,此苏婉卿也。
素襦月裳,乌发松绾,仅簪碧玉,略显清癯,面色微白,难掩其清丽脱俗之姿。
杏眸凝望窗外萧索景致,空濛幽怨,茫然难释。
「咳、咳……」
婉卿微嗽,侍婢绿萼趋前,为其加披风。
「小姐,更深露重,慎防寒侵。医者云,小姐玉体,最忌风寒。」
婉卿微颔,声轻如叹:
「吾知矣。惟……此院过于岑寂。」
绿萼抿唇,欲慰之,却语塞。
自小姐三载前病倒,性情愈沉,昔日灵动尽失,终日非展卷读书,即抚琴独坐,往往半日,形影相吊。
老爷、夫人虽怜之,然公务萦身,兼之小姐体弱难移,探视亦渐稀。
锁秋小筑,渐成孤岛寒庐。
尤令绿萼心悸者,此小筑似有异样。
夜阑人静,偶闻怪诞之声。
或如叹息,或如足音,或窗棂无故自鸣,或案上书卷,明明齐整,翌日观之,竟有翻动之痕。
绿萼曾密告小姐,小姐仅淡然一笑,曰:
「或乃风声,毋自惊扰。」
然绿萼窃以为,非风声也。
其感阴冷、沉滞,若有何物,久久徘徊于此院落之中。
入夜,婉卿遣绿萼退,独坐灯下,阅诗集。
烛影摇红,映其身影于壁,修颀微颤。
「嗒……嗒……嗒……」
忽闻窗外有足音,初时极轻微,后清晰可辨。
异于白日仆役之轻快,此声沉滞,若负千钧,蹒跚而近。
婉卿抬首,心弦绷紧。
此声,近日常闻,皆于夜深之时,每闻之,肌骨俱寒。
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足音止于窗外,随之而来者,乃实质之寒意,渗透窗纸,弥漫满室。
烛火骤然一跳,光华顿黯。
「何人哉?」
婉卿鼓勇轻问。
窗外寂然,唯风穿枯枝,呜咽作响。
婉卿踌躇,起身移步窗前,指尖微颤,欲推窗。
恰于此际,一语低沉沙哑,若自远古传来,又似耳畔私语,幽幽响起:
「……卿卿……」
此声疲惫沧桑,更有难言之哀恸。
婉卿遽然缩手,心如擂鼓。
此称谓……
脑海中,瞬息闪过模糊之影。
烽火、硝烟、模糊背影、亦有……无尽之等待。
「汝乃何人?」
婉卿再问。
窗外良久沉寂。
正当婉卿以为幻听之际,其声再起,稍清晰:
「吾乃……沈焲。」
卷贰——魅影伴孤灯
沈焲。
此名若钥,遽入婉卿尘封忆海深处。
似曾相闻,又全然陌生。
脑中影像,清晰一瞬,复消而散。
「沈……焲?」
婉卿喃喃,语带困惑:
「吾不识君。」
窗外之声微带苦涩:
「许是……卿卿忘却矣。」
忘却?忘却何事?
三载大病,不仅夺其康健,亦似携去诸多记忆,时感脑中空旷,若失重要一隅。
「汝……人耶?鬼耶?」
婉卿定神,问及枢要。
夜半徘徊,声虚形隐,非鬼魅,尚能为何?
「……鬼也。」
沈焲之答,寒彻人心。
虽早有所料,婉卿心头仍是一震。
久病闺中,亦闻鬼怪传说。
然此刻,真有一自承为鬼者,只隔一窗,竟无想像之惧,反生奇异之好奇。
「君乃何方孤魂?缘何……至吾居处?」
「……吾不知也。」
沈焲声中茫然:
「吾仅知,此处……有吾牵挂。」
牵挂?所牵挂者何人?宅院耶?抑或是她?
婉卿默然。
念及那些怪诞声响,翻动之书卷。
原来,徘徊于此者,竟是他。
「君……可是战殁乎?」
婉卿望窗纸上己身摇曳之影,轻问。
其声,带沙场肃杀与疲惫。
「……然也。」
沈焲应声:
「百战沙场,马革裹尸,本为归宿。奈何……心有执念,魂魄不散,困于此间。」
是夜,隔薄窗,一人一鬼,清谈良久。
沈焲寡言,声亦沙哑低沉,然有问必答。
自言曾为军中小卒,从戎出征,殒命北疆。
不记殁于何时,亦不记何以至此汴京、此苏府小筑。
仅知能感知其存在,其气息,若指引,令其不由自主,趋近于此。
此鬼魂,非如传闻之青面獠牙,凶恶可怖。
其言语间,透落寞悲凉,更有……一种难言之温存。
「君……可否令吾一观?」
良久,婉卿轻声相求。
窗外沉寂片刻,声带歉意:
「吾……形貌恐怖,或惊扰卿卿。」
「吾不惧。」
婉卿坚然。
又是一阵沉寂。
随后,窗纸之上,渐映一模糊轮廓。
乃一高大身影,身着残破甲胄,体态挺拔,略显透明。
烛光透其身,有一空彻虚无之洞于其中门要害之处。
婉卿屏息凝视。
虽面容难辨,然其身姿气度,依稀可见英武之气。
惟残甲创痕,诉其所历之惨。
「何故……卿能见吾?常人……是不能睹也。」
沈焲声中带惑。
「吾亦不知。」
婉卿摇首,唯能作此猜度:
「许是……吾病体久缠,阳衰阴盛之故也。」
自是夜始,沈焲遂成锁秋小筑之常客。
每至夜深,悄然现身,或于窗外低语,或穿壁而入,静立隅中,观婉卿读书、抚琴、凝神遐思。
从不轻易趋近,总隔数尺,若惧己身阴寒之气侵之。
其身影,亦渐清晰。
乃一年轻英挺之面容,眉目深邃,鼻梁高直,惟面颊一浅疤,自眉骨延至颧骨,平添沧桑。
婉卿渐习其存在。
白昼,她是苏府遗忘之千金,寂寞为伴;
夜至,则有一沉默幽灵,一可诉对象。
纵彼为鬼,其存在,却驱散心中孤寂。
与之言读书所得,所奏琴曲,乃至闺阁心事。
沈焲静听,偶应一二句,声仍沙哑,却透温存。
亦述及沙场旧事,金戈铁马,生死一线,闻之令婉卿心惊,却又不禁追问。
二人关系,于此奇特相处中,悄然变迁。
婉卿惊觉,竟会期盼夜幕降临,期盼那沉默身影之出现。
而沈焲望其眼神,亦似添何物,深沉压抑之情愫,再难晦掩。
「卿卿,今日……气色似佳。」
一日夜深,沈焲观烛下婉卿略显红润之颊,轻语。
婉卿抚颊,笑曰:
「许是……心绪稍霁故也。」
「何以心绪佳?」
「缘……」
婉卿微顿,抬眸望之,烛光映眸,晶莹闪烁:
「缘君伴吾清谈。」
沈焲身影似微晃,默然片刻:
「吾……仅一鬼魂耳。」
「鬼魂又何如?」
婉卿轻笑:
「鬼魂,亦曾为人,亦有……情愫,非乎?」
沈焲未答,仅静观之,眼神复杂难明。
卷叁——疑窦生暗影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锁秋小筑寒梅,已悄绽猩红数点。
婉卿之「恙」,似无转机,仍困守方寸之地,惟眉宇郁色,稍减几分。
而沈焲,依旧夜夜而至,风雨不辍。
二人羁绊,日渐深厚。
婉卿甚至于其至前,特燃烛一支,增室内光华,亦备点心若干,冀其「魂或能闻其香」。
沈焲虽为鬼魂,似能感知其心意,沉默之时渐少,偶亦主动述及生前模糊之忆,拼凑己之过往。
然,随时日推移,诡谲疑窦,亦渐浮现,若潜伏暗影之毒虺,悄吐其信。
其一,在沈焲自身。
其于己之死因、来历,始终语焉不详。
仅记己名沈焲,为一兵卒,殒命沙场。
然何役?何时何地?魂魄何以飘至千里外之汴京?一概不知。
尤奇者,其对苏府,尤其此锁秋小筑,有莫名熟稔之感,却难言其故。
「此处……吾总觉,似曾相识。」
一日,沈焲望院中老梅,喃喃道。
「君昔日曾至此?」
婉卿问。
沈焲摇首:
「未也。吾……应是初至汴京。」
其二,在婉卿自身。
惊觉己对沈焲之接纳,疾速至极,匪夷所思。
闺阁弱质,面对来历不明之男鬼,非但不惧,反日渐依赖,乃至心生爱慕。
此非其平日谨慎保守之性。
且,己身似……鲜感饥渴疲乏。
每日饮食,若走过场,而寝寐,亦常浅淡,若无需深眠。
「绿萼,吾今日……可是忘了午膳?」
一次,婉卿忽问。
绿萼愕然,答曰:
「小姐,已用过矣,半时辰前,奴婢亲奉。」
婉卿蹙眉,全无印象。
此等忆识断片、感知迟钝,愈发频繁。
更令其心生疑虑者,乃锁秋小筑之「人气」。
除绿萼外,偶有一老妪送汤药食饵,再无旁人。
即便是绿萼与老妪,其举止亦似……颇为刻板。
日复一日,言相似之语,行相同之事,面带固化之关切,绝少提及府内他人他事,亦从不与其闲叙家常。
一次,婉卿思母,令绿萼往请夫人。
绿萼应诺,去久始返,却道:
「夫人今日违和,改日再探小姐。」
数次皆然。
婉卿心疑,某次,趁绿萼不备,独步至院门,欲出。
然院门未锁,竟推之不动,若有无形之障,牢锁其中,顿感前所未有之恐慌。
「何故……吾不能出?」
婉卿失神跌坐门槛。
恰逢沈焲至,见其失魂落魄状,急趋前,声带急切:
「卿卿,何事?」
婉卿抬首,泪眼婆娑:
「沈郎……吾似……为此处所困矣。」
沈焲闻言,眉峰紧蹙。
试推门,手竟穿门而过。
彼为鬼魂,物理门锁无用,然亦感一股无形阻力。
「勿惧。」
沈亦俯身,欲慰之,却无从措手。
不能触之,不能予其实在之拥。
「沈郎,此间……究竟何故?」
婉卿抓其虚幻衣袂,声颤:
「此院……此苏府……莫非有异乎?」
沈焲默然。
彼何尝未感?此院死气沉沉,非仅因婉卿之病。
空虚陈旧停滞之气,若光阴于此凝固。
焲遂有意探查此苏府。
凭鬼魂之躯,穿梭各院。
见府内他处,虽有人动,然仆役护院,行止亦略呆板,若依定式活动,神情漠然。
而苏府之主,据闻公务繁忙之苏大人与体弱之苏夫人,竟一次未得窥见。
其院俱寂静无声,门窗紧闭。
更令其心惊者,乃于苏府祠堂所见。
内奉苏氏历代祖先牌位。
焲目光扫过,忽于一不起眼角落停驻。
赫然立一小小牌位,上书数清晰之字:
「爱女·苏婉卿之位」
牌位前,置一小香炉,炉内香灰,早已积厚,无人祭拜久矣。
沈焲若遭雷殛,周身阴气震荡。
苏婉卿……其牌位?!
此何以可能?!彼明明……明明尚在锁秋小筑,与己夜夜相伴!
莫非……
可怖之念,猝然而生。
猛然转身,几近飘飞,疾返锁秋小筑。
卷肆——真相如利刃
夜色如墨,朔风呼啸。
沈焲冲入锁秋小筑时,婉卿正坐窗前,手持枯梅一枝,怔怔出神。
闻声抬首,见沈焲去而复返,且气息紊乱,阴沉可怖。
「沈郎?君何以如此?」
婉卿微感不安。
沈焲未即答,死盯婉卿,眼神复杂至极。
「卿卿……」
其声沙哑,几不成调:
「汝……告吾……三载前,汝所罹……究竟何疾?」
婉卿为其突兀之问所愕,下意识答:
「乃……风寒侵体,高热不退,其后……便一直如此。」
言毕,语气亦带茫然,似己亦对那场「病」之记忆模糊。
「风寒?」沈
焲趋前一步,阴寒之气几欲扑面:
「果真……仅风寒耶?」
「不然……尚能为何?」
婉卿感前所未有之压迫,沈焲眼神,若审视,又若……哀悼。
「汝……可曾思及……」
沈焲艰难启齿,字字若自齿缝挤出:
「或许……汝根本……未曾病也?」
婉卿心头猛沉:
「沈郎,君乃何意?」
「吾于祠堂……」
沈焲闭目,似不忍道出那残酷实情:
「见……汝之牌位。」
「何物?!」
婉卿若遭五雷轰顶,霍然起身,面色惨白:
「不……绝无可能!君误矣!定是眼花!」
「未曾看错!」
沈焲声陡然拔高,带近乎绝望之肯定:
「『爱女苏婉卿之位』!立于角落!香灰……堆积厚矣!」
婉卿踉跄后退,撞及身后桌案,茶盏坠地,清脆碎裂。
然诡异者,碎瓷竟……渐趋透明,继而化作点点微光,倏忽不见。
此景,令二人同时怔住。
「此……此乃……」
婉卿望己空空之手,复观地上消逝之碎瓷,眼中满是惊恐迷茫。
沈焲眼神,彻底黯淡。
彼已明了,一切皆明了。
诸般怪诞疑点,诸般不合常理之象,终得解释。
何以婉卿能轻易见其鬼魂?
何以其似不知疲倦,不感饥渴?
何以其忆识时常断裂?
何以锁秋小筑若牢笼,不能踏出半步?
何以侍婢、老妪举止如此刻板?
何以此偌大苏府,感无真正「生人」气息?
皆因……
「卿卿……」
沈焲颤不成声:
「三载前那场病……汝根本未能挺过。」
「不……不……」
婉卿疯狂摇首,泪水夺眶:
「吾尚在!吾明明尚在!吾能感寒暖,能读书抚琴,尚能……与君叙话……」
「此乃……执念耳。」
沈焲缓缓道,字字若利刃:
「乃汝不愿离去之执念,令汝自以为尚在人世,困于此方寸小筑。而吾……能见汝,与汝交谈,或……非因汝体弱阴盛,实乃因……」
彼微顿,眼中闪过奇异光芒,终解困扰己久之谜。
「实乃因……吾,亦如卿也。」
婉卿猛抬首,泪眼模糊望之,不明其意。
沈焲苦笑,指己残破之甲,空虚之洞,面颊狰狞创痕:
「吾言战殁沙场,魂魄飘至此地……或为实情。然何以偏至此处?何以偏遇卿卿?何以……吾于此苏府,总有莫名熟稔之感?」
纵鬼魂无需吐纳,沈焲亦吸气:
「卿卿,汝……尚忆否?三载前,北疆战事急,朝廷征丁。汝家中……可有男丁应征入伍?」
婉卿脑海,若有物轰然炸裂。
三载前……北疆征丁……
些许被刻意遗忘,或曰,被执念掩埋之记忆碎片,疯狂涌现。
乃一春日,柳絮纷飞。
一青衫少年书生,立其面前,眉目温润,眼神却定:
「婉卿,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吾决意投笔从戎。」
「不!沈郎!沙场凶险……」
「痴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待吾……挣得功名,定归……娶汝。」
「……吾候君归。」
沈大哥……
沈……
沈亦!
婉卿瞳孔骤缩,死盯眼前鬼魂,那身着残甲、虚洞、面带创痕之兵卒。
其轮廓,渐与忆中那温润青衫书生重合。
虽气质迥异,然眉眼……
「汝……汝是……」
其声颤抖,不成言语。
沈焲……不,或应唤沈亦,眼中亦涌起激动光芒,彼似亦忆起何事。
「卿卿……吾忆起了……吾非何小卒沈焲……吾乃沈亦!三载前……吾投军北上……吾……」
其忆若潮水奔涌,愈发清晰。
彼乃邻县秀才沈亦,与婉卿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
三载前,响应征召,投笔从戎,临行前,与其于锁秋小筑旁梅林中,立下誓言。
「吾记得……吾战殁矣……就在攻城最终一刻,冷箭一支……穿吾胸膛……」
沈亦抚胸,面露痛苦:
「吾弥留之念……是未能……归见汝……」
「沈郎……」
婉卿泪下如雨,记忆于此刻清晰。
三载前,沈亦去后,她日夜期盼,却仅候得其战殁噩耗。
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未几,便香消玉殒。
此三载,其所认为之「在世」,不过残存执念,编织一场不醒之幽梦。
此锁秋小筑,乃其执念之牢笼。
侍婢、老妪,乃至整座苏府景致,皆其残存意识与此宅院本身记忆之投影,故而如此刻板虚假。
而沈亦……其魂魄,因那未践之誓,对她之强烈执念,竟于死后,历经千山万水,被引回此承载二人记忆之苏府。
惟或因沙场冲击与死亡创伤,其忆残缺,连己名亦误记为谐音之「沈焲」。
彼自以为无意闯入之孤魂,遇阳寿未尽之病弱千金。
她自以为久病缠身之闺阁少女,遇来历不明之痴情男鬼。
殊不知……
彼等,自始,便一般无二。
两缕徘徊不去之执念之魂,于此早已人去楼空之寂静宅院,隔生与死之虚假界限,上演一场……自欺欺人之悲恋。
真相若最利之刃,通贯虚妄,惟余淋漓之现实。
卷伍——幽梦终有时
锁秋小筑内,烛火摇曳,映照二相对无言之魂影。
婉卿终明一切。何以己不感真实寒暖饥渴,何以忆识常模糊,何以不能离此小院……因己早已非生人,仅一缕执念未消之幽魂,困于己亡之地。
而沈亦,那日思夜想,以为早已天人永隔之沈郎,竟亦以鬼魂之态,归至其身畔。
惟彼忘却己身,亦忘却二人海誓山盟。
「原来……竟是如此……」
婉卿喃喃泪落,此泪冰冷虚幻,坠地即散。
沈亦望之,眼中痛惜自责:
「卿卿……愧对……吾竟忘了……吾竟然……忘了……」
彼欲伸手为其拭泪,指尖却穿颊而过。
二人之间再无生死隔阂,却依旧……无法触及。
「不尤君……沈大哥……」
婉卿惨然一笑:
「若有所尤……便尤这造化弄人罢。」
抬首,环顾此熟悉又陌生之小筑。
此处每件陈设,皆与其「忆」中无异,却又透一股陈旧死寂之气。
原来,一切皆其执念倒影。
「那……绿萼呢?还有……爹娘呢?」
婉卿颤声问道。
沈亦默片刻,艰难道:
「绿萼……或于卿病殁后,即被遣散或……另觅他处矣。至于伯父伯母……吾方才探查,未感其气息。此苏府……似已……荒废久矣。」
荒废久矣……
婉卿之心,沉入谷底。
原来,其所认为之「当下」,早已是过往。
执念所系之家,早已物是人非。
二人相对沉默。
良久,沈亦方缓缓启齿:
「卿卿,既……吾等皆已如此……或许……此乃天意。令吾等……能以此法……再续前缘。」
婉卿望之,其身影残缺破乱。
然那眼神,却是她忆中熟悉之温柔坚定。
「再续前缘?」
婉卿苦笑:
「吾等……不过两缕孤魂,连彼此亦无法触及,如何……再续前缘?」
「至少……吾等可相伴。」
沈亦声颤:
「于此尘世,卿与吾……皆仅余彼此矣。与其各自孤独徘徊,不若……一同守此残存温情。」
婉卿心弦微颤。
彼等皆已亡故,皆困于此方天地。
所有亲朋、过往,皆已烟消云散。
于此冰冷虚无之鬼魂世界,唯一真实者,或即眼前此同样不幸之灵魂,以及二人越生死、灭记忆,却依存之……情愫。
望沈亦,望其眼中那份眷恋不舍,知其为真。
驱使其魂归故里者,正是此份执念。
而令己困守此地者,又何尝非对其归来之期盼?
「沈大哥……」
婉卿轻唤一声,语带释然:
「君……尚愿……伴吾否?纵……吾仅一……连己生死亦不辨之……糊涂鬼?」
沈亦微笑,驱其面容沧桑阴郁,依稀有当年青衫书生风采:
「痴儿……何出此言。能再见卿……便乃吾沈亦……毕生之幸。无论卿为人为鬼,为生为死……吾皆会伴汝左右。」
试图趋近,虽仍不能触,然那靠近之意,那温柔注视,却若春之暖意。
「那吾等……便共处。」
婉卿亦笑,泪复滑落:
「一同……守此……空宅。」
锁秋小筑内,烛火渐烬。
两魂影,相依相偎,纵隔无法逾越之距,却若寻得彼此归宿。
或许,二人情缘,早已于三载前,随性命凋零而终结。
又或许,二人羁绊,早已超越生死,化作永恒执念。
于此被遗忘之苏府,于此名曰「锁秋」之小筑,光阴若失其意。
不再思过往之悲伤,亦不再奢遥不可及之未来。
仅相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沈亦续为其述残缺沙场旧事,惟故事中,多一唤沈亦之书生。
婉卿续为其抚琴,琴声幽怨,却添一丝相守安宁。
偶亦同「飘」出锁秋小筑,观那早已荒芜之梅林,往祠堂观那属于她、亦属于他之牌位,观此空寂宅院于岁月流逝中渐消化朽,观窗外四时轮转,花开花落。
悬疑暗影散去,余下一对鬼魂恋侣相濡以沫。
其存在,本身即为一谜。
或有一日,其执念渐消,魂魄解脱,共赴轮回。
或又将永恒相伴,成此古老宅院,一段不为人知之幽冥传说。
此场跨越生死之幽梦,纵有悲戚,却因相守,而得……残缺之圆满。
--喵啪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