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叶隙,碎金般的光斑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我坐在窗前,仰起脸,向着光伸手。五指舒展,挡在眼前,任由指隙间流下的暖流在脸颊上缓缓化开,晕出一片融融暖意。

  “又是一个好天气呢。”眯着眼,我呢喃着。

  记忆中似乎少有阴霾——除了那一天。

  世界突然褪尽色彩,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狂风撕扯着身体,颠倒着天地,而我甚至发不出一声呼喊,一点嘶鸣,一丝呜咽。

  不好的回忆涌入脑海,刺痛着神经。紧闭双眼,我甩了甩头头,将视线转回屋内。在这里生活多久了?没记错的话,已经有十年了吧。已经习惯了这里呢。正对着门的壁炉,壁炉前的圆桌,角落里的床,床边的梳妆台,以及窗边的书架和书桌,以及几张旧椅子,这便是屋内所有的家具。陈设很简单,但透露着温馨。

  壁炉内,火焰静静烧着,时不时跳动一下,发出木柴炸裂的噼啪声响。火光在脸上投上摇曳的暖色,恍惚间与十年前那天的火光重叠。盯着轻轻跳着的火光,我的思绪逐渐放空,不知不觉地,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那一天的回忆在眼前逐幕展开。

  那天清晨,我被如今日般的温暖阳光吻醒。从树洞中探出身,我享受着晨光,身体却激动到微微有些发颤——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们“破茧”成“蝶”的日子。

  生活在“林”中的“蝶”,自破卵起就生活在林下层。直到十四岁那天,服下与卵同生的“茧圆”,我们才能结茧化蝶,生出飞向林梢的翅膀。

  只有生出了翅膀,我们才能飞向林梢,才算成为真正的蝶。

  “依,发什么呆呢!”银铃般的声音突然在耳畔摇响,紧接着一个温暖的身体从背后扑来。锦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带着晨露的清新气息。

  “锦,别突然扑过来,重死啦。”我笑着去掰她的手,故意向后靠去。

  “胡说,我才不重呢!”锦松开手,跳开两步,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气呼呼的。

  这个与我同日破卵的女孩,是比血亲更亲密的存在。在林中,我们从未见过父母——成蝶产卵后便会飞回上层。也因此,从破卵起朝夕相处的我们,成为了彼此最重要的存在,情同姐妹。

  “好啦好啦,不生气~来,给你抱抱。”我张开双臂,她却灵巧地躲开,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才不要,依是笨蛋!”话音未落,锦已跃上另一根树枝,脚尖轻点在枝头,枝梢随之微微颤动。“再说,别磨蹭啦,你不能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走啦,我找到个好地方!”

  “等等我啦。”看着在树枝间跃动的锦,我笑嗔着,跟在她身后。

  “太慢啦,磨蹭鬼!”锦回头拉过我的手,拽着我在林间腾挪。风伴着树叶的沙沙声,掠过耳畔。

  被拉着手腕,我任由锦牵着向前跃动。茂密的林叶一层层从身侧抚过,痒痒的,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这里树叶太密,我都看不清啦!”剩下的一只手挡在额前,拨开恼人的树枝,我对着锦喊道。

  “再等等,就要——到了!”锦没有回头,借着树枝的弹性,带着我向前方猛地跃去。穿过最后一团绿幕,金色的光芒刺入眼帘。

  乍看下,会以为那是一堵巨大的城墙。眼前,是一株参天巨木,粗壮的主干直通天际,捅入云霄。在它周围,林木敬畏般退下,让出一圈硕大的空间。金色的光柱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落下,将视野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璀璨的金。

  “怎么样,漂亮吗?”背着双手,锦俏皮地转过身。轻柔的发丝随着风轻轻飘荡,光芒映在脸侧,她笑颜如花。

  “嗯,很美……”我呆呆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

  “那我们就在这里破茧吧!”锦在原地转动着,跳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舞步,哼着轻快的歌声。“等到破茧后,我们在这里跳一支舞吧。”锦突然凑近,鼻尖几乎与我的鼻尖相贴。

  “嘿嘿……”她轻笑着。我看着她那真挚的双眼,在阳光下,好似泉水里闪烁的琥珀,映着细碎的光。

  就这样,我们服下了各自的茧圆。丝包裹住全身,茧中,黑暗里,我们感受着自身的变化,感受着那新生的薄翼,缓缓破出。

  终于,翼从茧中破出,我也从茧中挣脱。我拨开周遭的丝线,兴奋地寻找锦的身影。她站在枝头,身后一双淡蓝色的薄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发丝随风飘扬。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空。

  “锦?”锦的异常举动让我有些不安,我犹豫着迈出一步,试探着向锦伸出手。

  锦扭过头,看着我。我愣住了。那美丽的琥珀色在她的眼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死水般的灰色。

  那曾经灵动美丽的双眸,如今附映着深深的绝望。

  “锦?!”察觉到锦的异常,我踉跄着,向着锦奔去。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角流出两行清泪。

  她对着挤出一个悲凉的,死一般的笑容。沙哑地,声音从她的口中吐出。

  “依”

  “快逃”

  我伸手,想要抓住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的一切颜色都在迅速褪去,树叶的翠绿,花朵的鲜红,树干的深褐……她双翼的蓝,双眸的黄……一切都剥落下来,只留下一片混沌的灰。

  暴风将我从枝头拍落,眼前的天地开始倒转,视野变得混乱。锦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锦!”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却连这也做不到了。风撕扯着我的躯体,剧烈的疼痛席卷着全身,我大张着嘴,却甚至发不出一丝呜咽。

  之后的记忆变得混沌不清,剩下的只有疼痛,潮湿,寒冷……以及耳边一句模糊的声音。

  再次清醒过来,我感觉身上被一层温暖覆盖着,一片温热在身旁跳动着。强撑着睁开眼,我看见了熟悉的颜色——棕褐的屋顶,以及橙黄的光,跃动的火光。

  我尝试起身,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手脚传来如噪点般杂乱的刺痛,无法挪动分毫。我只能费力的转头,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我躺在一个小屋角落的床上。床边,壁炉内的火焰温柔地跳动着。壁炉前,她坐在圆桌前,静静读着一本书。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白色睡衣,一席雪白的长发披在纤细的双肩。她在火光下,静静地读着桌上的书,修长的手指是不是捻起书页的一角翻过,精致的脸庞上不带表情。

  “你醒了。”她没有抬头,又将书翻过一页。她的声音如绸缎般滑过耳侧,丝滑悦耳。

  “……”我张口,想要问些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只发出一阵阵干咳。咳嗽带着身体颤动,随着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她“啪”一声合上书,撑着桌面站起。走到床边,她拉过一把椅子,在我的身侧坐下。

  “你伤的很重。有什么想问的,等伤养好再说吧。”她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翠绿的双瞳,在火光下闪着温和的色泽,我看着她的眼睛,感受着额头的拂过的阵阵温暖,一阵莫名的困意袭来。慢慢地,我合上了双眼。

  在合上双眼前,我隐约看见,她那长发未能完全没住的尖长双耳,以及拂过我额头的手指,闪着奇异的光……

  这就是我与她的相遇,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在破茧成蝶的那一天,世界褪去了色彩。我与锦失散,跌落林底。

  她在林底捡到了残破的我,将我带回了住所。

  她是一只“精灵”。传说中长生的美丽生物,散布在世界各处,数量稀少,十分神秘,鲜有人见到。

  “就叫我精灵吧,反正在这附近的精灵大概只有我一个了。”在我问起她的名字时,她如此回答着我。

  就这样,我坠落,并与精灵生活在一起,直到今日。

  从炉火前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顺着门前那道不明显的小路,我向远方望去。

  巨大的树木林立着,与其下丛生的灌木一起,构起一层层参差的幕布,阻挡视线,让人无法窥见远方的事物

  “还没有回来啊……”我无力地靠着门扉,目光不知涣散在何处,喃喃自语着。

  几个星期前,精灵说着“有些事情要办”,离开了这里。

  “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的……”轻声抱怨着,我回到了屋内。

  在精灵离开后,到门前眺望成为我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在与她生活了十年后,突然分别还真是不习惯。

  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年了吗……坐在梳妆台前,我轻轻褪下衣服。已经相处了十年了啊,过了这么久,我却还是有点不了解她呢。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美丽,优雅,一举一动都很含蓄。她的脸上总是不见表情,声音总是那样悦耳,却又平淡。在这里时,她总是坐在窗前,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

  我看不透她,即使一起度过了这么多时日,我却仍不知道她抱有的是何种感情,有着的是何种情绪。我永远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心中所愿。

  是个奇怪的人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和精灵相处的时光并不坏。在她的身边,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清净,抚平着我的伤痕。

  褪去了衣物,我转过身,背对着镜子,回头看着我的翅膀——如果那还能称作翅膀的话。

  我凝视着那片残翅。蝶翼低垂,薄青色的透明残片挂在蓝釉翅脉上,微微颤着。残破的边缘蜷曲,缩成一滴滴轻泪。

  明明还未来得及飞翔,翅膀就已经破碎不堪了。

  在精灵不在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偷偷站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残破的翅膀。

  在小时候,我总和锦一起望向那片璀璨的星空,指着天边的繁星,畅想未来于林梢飞舞,与星辰共话。

  现在……

  我甚至难以走出这间小屋。林底的环境并不适合蝶的生存。失去翅膀、坠落到此的我,只能待在这里,困在这小小的空间。

  不过,活着已经是很幸运了吧。

  锦,你是否也还活着呢。

  我穿上衣服,又坐在了窗前。

  “继续等精灵回来吧。”

  手扶着下巴,我又开始了一天的等待。

--默夜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