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已入西凉。

“那把剑，我劝你不要把它拔出来。”顾流云道。

楚寒江不解道：“为什么？”

顾流云解释道：“从它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来看，这把剑或许是一件魂兵。”

“魂兵？”李清风有些惊讶，“父王的承影剑也是魂兵，这魂兵到底是什么东西？”

“魂兵，顾名思义，便是共魂兵器，威力远超俗世兵刃，但是需要主人以自己的灵魂和真气供养。魂兵是世间绝对罕有的东西……”

顾流云蹙眉，继续道：“说起来，魂兵本是魔族的手段，后来人族佛道二宗大能才渐渐参悟学会锻造法。民间也称魂兵为法宝。而你手上这个匣子，充满戾气，绝不是佛道二宗的手段，或许是魔族中人……”

楚寒江听完，却满不在乎地一笑：“管它是魔族还是佛道二宗的，在我手里厉害就行。”

顾流云却不安道：“不可莽撞，这剑戾气太重，又是共魂兵器，贸然拔剑，说不定反会被其控制心智。”

“这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魂兵有反噬之力，邪乎得很。还是听流云的，不要贸然行动。”李清风嘱咐道。

“好好好，两个胆小鬼。”楚寒江皱了皱眉头，“不过，流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李清风笑道：“你忘了他养父是大昌皇朝守藏史，掌管天下图书典籍？”

顾流云淡淡一笑：“略读了些相关古籍罢了。”

楚寒江叹息道：“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书生，应该找个靠谱点的主公辅佐才是，怎么就跟了李清风？”

李清风不满道：“我难道不靠谱吗？”

顾流云笑了笑，道：“天下四方诸侯家的公子，大多不喜欢读书人，更喜欢法家拂士。唯有清风那时广结门客，常以诗酒会友，待我以礼，信任有加，我自然愿为他效力。”

楚寒江撇撇嘴，“合着就他这个西王公之子整日不干正事儿呗。”

李清风双手抱胸，反驳道：“谁说争霸天下是正事，诗酒会友便不是正事？再说了，若我真不靠谱，流云又怎会一直追随于我？”

“咳，其实清风你真的挺不靠谱的。”顾流云以手扶额，“不然后来我也不必学那么多权谋心计。”

李清风汗颜，佯装生气道：“好你个顾流云，我如此待你，你竟也这般说我。”

顾流云忙拱手赔笑道：“公子莫怪，我不过玩笑罢了，公子之好，我自是心中有数。话说回来，寒江你当年是为何投靠清风的？”

“为了报仇。”楚寒江神色一黯，“我有血海深仇，非亲手报仇不可。然而实在贫寒，练武又是一件很耗钱的事，正赶上李清风结交门客，不计出身贵贱，我便投靠了他。”

“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仇家是谁。”李清风感慨道。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楚寒江低声道。

李清风惊讶道：“三年你都不曾说过，今天却愿说了？”

“或许他一直在等一个开口的机会呢。”顾流云微笑道。

楚寒江没有搭话，马车继续前行，不久便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下车吧，有段故事埋在这里。”楚寒江道。

两人跳下车，眼前赫然是一角湖泊，静静躺在一座小小的山丘怀抱中。

湖泊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又好似一块翡翠，波澜不惊，把青山的倒影照得清清楚楚。

李清风疑惑道：“这里是……”

“此地离西凉都城大凉城一百五十余里，这座山丘我们叫它天下第一峰，这片湖我们叫它天下第一湖。”楚寒江目光里满怀感慨。

“看样子这座小山，这片小湖，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顾流云笑道。

楚寒江缓缓蹲下，拾起一块石子，轻轻投入湖中，镜湖破碎，涟漪散开，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曾经，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此练剑，我们日夜苦练，相互切磋，都怀揣着仗剑天涯的梦想。那时的我们，豪情万丈，以为能凭借手中之剑，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个时候我还不叫楚寒江……”

李清风和顾流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同伴的故事。

“最开始我只是叫小楚，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楚寒江望着湖面，声音有些哽咽，“七岁那年，我父亲早年从军战死，母亲病重买不起药上了吊。我便从此流落街头，偷鸡摸狗为生，总免不了被殴打。”

“十五岁那年，我被打得吐血，倒在街头奄奄一息。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有一个叫寒江的少年救了我。他说，人不能总浑浑噩噩地活着。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学剑，做天下第一的剑客？”

楚寒江语气里满是追忆，“他那时候眼睛里燃着火，好像要把九州都烧起来，我没法儿不信他。”

顾流云好奇道：“所以你被他带来了这里？”

楚寒江点了点头：“我是来到这里的第七个少年，第七把剑。寒江这个骗子，他告诉我这座矮矮的山丘是天下第一峰，这片浅浅的湖是天下第一湖。他说，我们总有一天要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剑客，我那时候是被他的豪情冲昏了脑袋，也是因为他管饭，所以信了他的鬼话。”

李清风好奇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底气？”

楚寒江摇了摇头：“不知道，寒江那时候拿着一本《剑经初探》说是西海剑派的独孤剑圣亲传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根本就是一本剑法入门，在南国的小摊儿上几文钱就能淘一本。”

“不过当时年少，我们都信了。每天从早到晚练剑，书上写的都是刺、砍、劈、撩、格……等最基础的剑式，但我们练得无比认真。”楚寒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少年们意气相投的生活应该很有趣吧？”顾流云若有所思。

“那是当然，寒江、小虎、阿翠、瑶瑶、秦风，阿郑，还有我，我们七个人喝酒比剑，对着青山绿湖，好不快哉！”楚寒江眼里光芒璀璨。

“听起来，那个叫寒江的少年应当很有钱，不然你整日不事产业，哪来的钱喝酒？”李清风道。

“他……应该是个富家子吧？辞家远行，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名堂来。”楚寒江眼神骤然黯淡，“只可惜到他身死，我也不知道他的家乡到底在哪。”

“发生了什么？”李清风颤声问道。

“那年夏天，三十里外的青溪村传闻有条恶龙作祟，专吃童男童女，村民们募集了很多钱却请不到一位愿意涉险的修行者。寒江跟我们商量着要去除害。”

他忽然抬手，一滴泪水落在湖面，湖风都泛起了苦涩。

“那时候少年们不知天高地厚，总想要拿些什么来试试剑，便一口应下，也没要百姓们的钱。”

李清风和顾流云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恶龙比想象中强大百倍。”楚寒江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七人围攻，它却像山岳般巍峨。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小虎被龙爪拍碎胸膛，阿翠被龙尾扫断脊梁，秦风和瑶瑶这对恋人被龙焰灼烧而死……”

他握紧拳头，“还有阿郑，他用剑斩伤了龙的眼睛，却被龙口咬住，生生吞了下去！”

顾流云脸色发白：“那寒江呢？”

“寒江……”楚寒江的声音带着无尽悲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剑刺进恶龙的咽喉。可那恶龙生命力强大得惊人，疯狂反扑，用龙角穿透了寒江的胸膛，然后遁逃了……”

说到此处，楚寒江已泣不成声。

“我当时躲在石头后，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我害怕，不敢上前，直到恶龙吃痛逃走，我才敢出来。寒江躺在地上，气息微弱，他把剑递给我，让我带着这把剑活下去，做天下第一的剑客。”

李清风眼眶泛红，走上前拍了拍楚寒江的肩膀，“这不怪你，那时你毕竟只有十五岁，面对那么强大的恶龙，害怕是人之常情。换作是我，可能根本不敢去。”

顾流云也走上前，认真地说道：“是啊，你们本就是怀着一腔热血去为民除害，只是恶龙太过强大，这不是你的错。寒江临终前把剑交给你，是希望你带着他们的信念好好活下去，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楚寒江抬起头，眼中满是悲戚，“不，这当然是我的错，我不够强大，握不稳手中剑，护不好身边人。我抱着他的尸体回到这里，将他和伙伴们葬在了这天下第一峰下，天下第一湖旁。从那以后，我便改名为楚寒江，发誓要杀掉那条恶龙。”

“所以你的剑法才叫屠龙二十四剑。”李清风忽然道。

楚寒江哽咽道：“只恨三载光阴虚度，还没找到恶龙的踪迹，那把剑却折了……”

言罢，楚寒江默默起身，沿着湖岸往北走。

荒草早已淹没了行人足迹，唯有些歪斜的石块露出草丛——那是当年他用碎石给伙伴们垒的坟。

他蹲下身，指尖拨开荒草，轻轻抚过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石块。

李清风和顾流云站在远处，看着这个青衣剑客把每一块石头都摆正，把每一根草都拔净。

暮色渐沉，他的影子在坟前拉得很长，仿佛要把自己也埋进这片荒草里。

当最后一块石头垒好，楚寒江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寒江的坟茔。

没有哭声，只有风穿过荒草的声音，像是七个少年当年练剑时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