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其实我比你更想死

大凉城,地牢。

潮湿阴暗,烛火明灭,有人身着蟒袍,缓步走过此间。

狱卒远远地瞧见他那身蟒纹,于是佝偻着行礼,打开牢门,而后退到角落里。

“清风,我来看你了。”

来人正是西王公之子李瑾瑜,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他本不用自己拎着的,随便找个下人便好。

可这是给弟弟的,所以他一定要自己拎过去。

李清风蜷在草堆里的身影顿了顿,才慢慢坐直——他虽落魄,终归不愿在哥哥面前表现得太落魄。

“哥?”李清风的声音很轻,眼尾却凝着霜,“我以为你监国事务繁忙,不会有空来见我。”

李瑾瑜笑意未达眼底,“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你猜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他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

李清风冷哼一声,“不知是白绫还是毒酒?”

李瑾瑜的笑容骤然像烛火一样熄灭,“我本以为我们是彼此喜欢,彼此了解的……”

他叹息着揭开食盒,两层攒盒里依次是松仁鹿肉和桂花糖糕。

李清风望着这熟悉的吃食,心中五味杂陈,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李清风的心,感觉有刀刺进去,止不住地滴血。

“哥,你可以给我儿时眷恋的美味,能不能还给我儿时那个单纯的哥哥?”李清风红着眼哽咽道。

回应李清风的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片刻后,李瑾瑜用银筷夹起一块松仁鹿肉,在烛火下转了个方向,将鹿肉放在李清风唇边。

“弟弟,尝尝看,好吃吗?”李瑾瑜淡然道。

李清风含着泪张开嘴,咬住那块鹿肉,咀嚼咽下,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泪水却决堤般滚落。

“不好吃,腥。”李清风颤声道。

“吃块桂花糖糕压压吧。”李瑾瑜微笑道。

李清风盯着那递过来的桂花糖糕,却迟迟未张嘴。

“哥,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声音沙哑。

李瑾瑜依旧笑着,可笑容却透着几分森冷,“说什么呢?人要走怎样的路,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的。”

说罢,他将桂花糖糕塞到李清风嘴里。

李清风咀嚼着糖糕,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李瑾瑜饶有兴味地看着弟弟的表情,“鹿肉确实腥,所以我们年少时打了鹿,都知道要用猛料去掩盖腥味。其实逐鹿天下,也是如此。”

“兄长都用了哪几味料?”李清风蹙眉。

“第一味料,我给父王献了一样宝贝,可以帮助父王突破到出尘境界,但需要很长时间炼化,故父王闭关至此。我便顺理成章监国。”李瑾瑜淡然道。

“不可能……父王不是那种会为了武道修为就对百姓不管不顾的人。”李清风反驳道。

李瑾瑜摇了摇头,“那可是出尘境,人间再没有更高的境界了,而且人类一旦迈入出尘,便可极大地延长寿命,甚至可以住世三百年。我们的父亲身经百战,伤痕累累,他已经不年轻了……”

李清风此刻面色极为难看,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怎么也想不到,父王竟然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出尘境,抛下这偌大的国家和臣民,闭关三年之久。

“那破境之物,是不是那个所谓的国师给你的?”李清风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李瑾瑜沉默了一瞬,“是又如何?我的第二味料……”

李清风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这位国师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你怎么敢信任他的?”

“能不能不要打断哥哥说话?”李瑾瑜冷冷地道。

李清风满脸失望闭上了嘴,他想要听听哥哥究竟错到了什么地步。

“第二味料,舆论是掌权者必须争取的,我豢养了一条真龙,让众臣相信我是真龙之命。”李瑾瑜骄傲道。

“哥,你糊涂啊!真龙早已在史书里绝迹了,岂是你能豢养之物?我不知你养的到底是什么,但它定会带来灾祸的!你被那国师蛊惑了!”李清风痛心道。

李瑾瑜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清风,你不懂,这是我掌权的关键,有了它,朝臣们都对我信服。”

李清风忽然想到楚寒江的事情,颤声问道:“你以什么来喂养它?”

“童男童女、未经世事的孩子,他们灵魂纯粹,对于龙类成长大有帮助。”李瑾瑜轻描淡写答道。

李清风只觉天旋地转,怒目圆睁,“哥,你竟然为了权力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那些孩子何其无辜!”

李瑾瑜挑眉,“历来坐在高位上的,哪个手里干干净净?为了大凉的未来,牺牲百八十个孩子算不得什么。”

李清风满心绝望,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兄长,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清风,你不必如此激动,等我真正坐上西王公之位,定能让大凉城繁荣昌盛。”李瑾瑜依旧一脸淡然。

李清风惨笑,“你用这般残忍手段换来的权力,怎会有真正的繁荣?这只会让大凉城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瑾瑜没有回应弟弟的指责,只是接着说:“我第三味料,便是惠及百姓的大事业,于西海修建大壁垒,国师亲自监工,横贯南北,抵挡魔族东侵。此事若毕,魔族将再无法袭扰我边境黎民。”

西海不是海,是一大片像海一样广阔的荒漠,也是西凉和魔族的交界处。

李清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惠及百姓?哥,你可否告诉我,这工程累死了多少民夫?多少家庭因此破碎?”

李瑾瑜皱了皱眉,“清风,你知道你为什么直到如今未有功业,还成了我的阶下囚吗?因为你心慈手软,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壁垒下,尸骸相支拄……”李清风低头喃喃道。

“什么?”李瑾瑜脸色骤变。

李清风悲凉地笑道:“这是我在地牢里听一个民妇所唱,后来她为此被你的人斩首了。”

李瑾瑜的脸色阴沉如水,“不过是无知妇人的胡言乱语,杀了也活该。”

李清风气得浑身颤抖,“哥,你下的这所谓三味猛料,皆是取乱之道,根本遮不住血腥!”

“逐鹿天下,本该如此。”李瑾瑜默然道。

李清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火反驳道:“哥,父王教我们的民贵君轻,你都忘了吗?任何伟大的工程,任何惊世的鸿业,都不该以牺牲百姓为代价。若非是父王年轻时曾多次击退魔族,百姓早就竖起反旗,将你我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了!”

李瑾瑜听完,冷笑一声,“父王坚守民贵君轻,换来的不过是国力难以更进一步。西凉需要修建壁垒,西凉还需要加大赋税,军队强大了才能把魔族剿灭。那些牺牲的百姓,不过是棋子罢了,凡人终有一死,能为大业献身,他们应当感到荣幸!”

李清风蹙眉长叹,“棋子?你真的觉得执棋者是你?哥,天下这盘棋不是我们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可以下的。”

李瑾瑜脸色一沉,“你以为我们有的选吗?这天下每个人都是棋子,包括你和我。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棋盘上了。”

李瑾瑜缓缓直起身,眼中浮现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

“李清风,我倒想问问,凭什么?”他的语气低沉得诡异,“你天生就是这棋盘上的‘将’,而我,不过是个陪衬在一旁的‘士’。你生来就是嫡子,注定要成为西凉的主人;而我……”

他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庶出的棋子,连站的位置都是别人定好的。我问你,凭什么?”

李清风默然看着眼前孤独的,疯狂的,令人心悸,也令人悲悯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凭什么自幼父王对我要求比你高?凭什么你学三个时辰剑法,我就需要学五个时辰;凭什么你三天背会一篇策论,我必须两天就诵熟?”

烛火在李瑾瑜的质问声里疯狂摇曳,照得他本来清秀的脸庞恐怖狰狞。

“李清风,你回答不了了吧?我告诉你,就因为我是庶出,天生就是个‘士’,而你是‘将’,你只需要在重重保护里长大,我却只能做那个沉默的陪衬!”李瑾瑜苍凉大笑,“可我不要做‘士’,我偏要将你一军!”

“所以……那些百姓就被你当作了可以随意丢弃的‘卒’?”李清风潸然泪下,“纵然你恨我,可百姓是无辜的呀!”

“没有谁是无辜的!每一个棋子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世界才成了这副样子,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李瑾瑜一拳砸在牢门上,鲜血汩汩流出。

“哥……你……”

“清风,我现在命令你闭上嘴!我讨厌你总是轻飘飘地,用那些你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话来否定我!你根本没追求过什么,你根本没冒过险,你就是个懦夫!”

李清风闻言低下了头,沉默良久,哽咽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放心,你和你的朋友都会看到我即位的那一天。”李瑾瑜转身走向牢门,“你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吧。”

“哥!”李清风突然喊道,“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李瑾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其实……我比你更想死。”

说完,他大步走出地牢,厚重的牢门轰然关闭,将李清风的叹息与绝望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