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城,地牢。
潮湿阴暗,烛火明灭,有人身着蟒袍,缓步走过此间。
狱卒远远地瞧见他那身蟒纹,于是佝偻着行礼,打开牢门,而后退到角落里。
“清风,我来看你了。”
来人正是西王公之子李瑾瑜,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他本不用自己拎着的,随便找个下人便好。
可这是给弟弟的,所以他一定要自己拎过去。
李清风蜷在草堆里的身影顿了顿,才慢慢坐直——他虽落魄,终归不愿在哥哥面前表现得太落魄。
“哥?”李清风的声音很轻,眼尾却凝着霜,“我以为你监国事务繁忙,不会有空来见我。”
李瑾瑜笑意未达眼底,“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你猜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他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
李清风冷哼一声,“不知是白绫还是毒酒?”
李瑾瑜的笑容骤然像烛火一样熄灭,“我本以为我们是彼此喜欢,彼此了解的……”
他叹息着揭开食盒,两层攒盒里依次是松仁鹿肉和桂花糖糕。
李清风望着这熟悉的吃食,心中五味杂陈,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李清风的心,感觉有刀刺进去,止不住地滴血。
“哥,你可以给我儿时眷恋的美味,能不能还给我儿时那个单纯的哥哥?”李清风红着眼哽咽道。
回应李清风的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片刻后,李瑾瑜用银筷夹起一块松仁鹿肉,在烛火下转了个方向,将鹿肉放在李清风唇边。
“弟弟,尝尝看,好吃吗?”李瑾瑜淡然道。
李清风含着泪张开嘴,咬住那块鹿肉,咀嚼咽下,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泪水却决堤般滚落。
“不好吃,腥。”李清风颤声道。
“吃块桂花糖糕压压吧。”李瑾瑜微笑道。
李清风盯着那递过来的桂花糖糕,却迟迟未张嘴。
“哥,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声音沙哑。
李瑾瑜依旧笑着,可笑容却透着几分森冷,“说什么呢?人要走怎样的路,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的。”
说罢,他将桂花糖糕塞到李清风嘴里。
李清风咀嚼着糖糕,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李瑾瑜饶有兴味地看着弟弟的表情,“鹿肉确实腥,所以我们年少时打了鹿,都知道要用猛料去掩盖腥味。其实逐鹿天下,也是如此。”
“兄长都用了哪几味料?”李清风蹙眉。
“第一味料,我给父王献了一样宝贝,可以帮助父王突破到出尘境界,但需要很长时间炼化,故父王闭关至此。我便顺理成章监国。”李瑾瑜淡然道。
“不可能……父王不是那种会为了武道修为就对百姓不管不顾的人。”李清风反驳道。
李瑾瑜摇了摇头,“那可是出尘境,人间再没有更高的境界了,而且人类一旦迈入出尘,便可极大地延长寿命,甚至可以住世三百年。我们的父亲身经百战,伤痕累累,他已经不年轻了……”
李清风此刻面色极为难看,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怎么也想不到,父王竟然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出尘境,抛下这偌大的国家和臣民,闭关三年之久。
“那破境之物,是不是那个所谓的国师给你的?”李清风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李瑾瑜沉默了一瞬,“是又如何?我的第二味料……”
李清风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这位国师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你怎么敢信任他的?”
“能不能不要打断哥哥说话?”李瑾瑜冷冷地道。
李清风满脸失望闭上了嘴,他想要听听哥哥究竟错到了什么地步。
“第二味料,舆论是掌权者必须争取的,我豢养了一条真龙,让众臣相信我是真龙之命。”李瑾瑜骄傲道。
“哥,你糊涂啊!真龙早已在史书里绝迹了,岂是你能豢养之物?我不知你养的到底是什么,但它定会带来灾祸的!你被那国师蛊惑了!”李清风痛心道。
李瑾瑜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清风,你不懂,这是我掌权的关键,有了它,朝臣们都对我信服。”
李清风忽然想到楚寒江的事情,颤声问道:“你以什么来喂养它?”
“童男童女、未经世事的孩子,他们灵魂纯粹,对于龙类成长大有帮助。”李瑾瑜轻描淡写答道。
李清风只觉天旋地转,怒目圆睁,“哥,你竟然为了权力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那些孩子何其无辜!”
李瑾瑜挑眉,“历来坐在高位上的,哪个手里干干净净?为了大凉的未来,牺牲百八十个孩子算不得什么。”
李清风满心绝望,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兄长,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清风,你不必如此激动,等我真正坐上西王公之位,定能让大凉城繁荣昌盛。”李瑾瑜依旧一脸淡然。
李清风惨笑,“你用这般残忍手段换来的权力,怎会有真正的繁荣?这只会让大凉城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瑾瑜没有回应弟弟的指责,只是接着说:“我第三味料,便是惠及百姓的大事业,于西海修建大壁垒,国师亲自监工,横贯南北,抵挡魔族东侵。此事若毕,魔族将再无法袭扰我边境黎民。”
西海不是海,是一大片像海一样广阔的荒漠,也是西凉和魔族的交界处。
李清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惠及百姓?哥,你可否告诉我,这工程累死了多少民夫?多少家庭因此破碎?”
李瑾瑜皱了皱眉,“清风,你知道你为什么直到如今未有功业,还成了我的阶下囚吗?因为你心慈手软,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壁垒下,尸骸相支拄……”李清风低头喃喃道。
“什么?”李瑾瑜脸色骤变。
李清风悲凉地笑道:“这是我在地牢里听一个民妇所唱,后来她为此被你的人斩首了。”
李瑾瑜的脸色阴沉如水,“不过是无知妇人的胡言乱语,杀了也活该。”
李清风气得浑身颤抖,“哥,你下的这所谓三味猛料,皆是取乱之道,根本遮不住血腥!”
“逐鹿天下,本该如此。”李瑾瑜默然道。
李清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火反驳道:“哥,父王教我们的民贵君轻,你都忘了吗?任何伟大的工程,任何惊世的鸿业,都不该以牺牲百姓为代价。若非是父王年轻时曾多次击退魔族,百姓早就竖起反旗,将你我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了!”
李瑾瑜听完,冷笑一声,“父王坚守民贵君轻,换来的不过是国力难以更进一步。西凉需要修建壁垒,西凉还需要加大赋税,军队强大了才能把魔族剿灭。那些牺牲的百姓,不过是棋子罢了,凡人终有一死,能为大业献身,他们应当感到荣幸!”
李清风蹙眉长叹,“棋子?你真的觉得执棋者是你?哥,天下这盘棋不是我们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可以下的。”
李瑾瑜脸色一沉,“你以为我们有的选吗?这天下每个人都是棋子,包括你和我。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棋盘上了。”
李瑾瑜缓缓直起身,眼中浮现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
“李清风,我倒想问问,凭什么?”他的语气低沉得诡异,“你天生就是这棋盘上的‘将’,而我,不过是个陪衬在一旁的‘士’。你生来就是嫡子,注定要成为西凉的主人;而我……”
他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庶出的棋子,连站的位置都是别人定好的。我问你,凭什么?”
李清风默然看着眼前孤独的,疯狂的,令人心悸,也令人悲悯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凭什么自幼父王对我要求比你高?凭什么你学三个时辰剑法,我就需要学五个时辰;凭什么你三天背会一篇策论,我必须两天就诵熟?”
烛火在李瑾瑜的质问声里疯狂摇曳,照得他本来清秀的脸庞恐怖狰狞。
“李清风,你回答不了了吧?我告诉你,就因为我是庶出,天生就是个‘士’,而你是‘将’,你只需要在重重保护里长大,我却只能做那个沉默的陪衬!”李瑾瑜苍凉大笑,“可我不要做‘士’,我偏要将你一军!”
“所以……那些百姓就被你当作了可以随意丢弃的‘卒’?”李清风潸然泪下,“纵然你恨我,可百姓是无辜的呀!”
“没有谁是无辜的!每一个棋子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世界才成了这副样子,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李瑾瑜一拳砸在牢门上,鲜血汩汩流出。
“哥……你……”
“清风,我现在命令你闭上嘴!我讨厌你总是轻飘飘地,用那些你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话来否定我!你根本没追求过什么,你根本没冒过险,你就是个懦夫!”
李清风闻言低下了头,沉默良久,哽咽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放心,你和你的朋友都会看到我即位的那一天。”李瑾瑜转身走向牢门,“你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吧。”
“哥!”李清风突然喊道,“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李瑾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其实……我比你更想死。”
说完,他大步走出地牢,厚重的牢门轰然关闭,将李清风的叹息与绝望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