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地牢潮湿闷热。
一切都腐朽发霉了。
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李清风现在有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他很苦恼。
他想,如果他不曾爱过一个人的话,他应该能很坦然地去死。
可现在……
南国,有一位公主在等着他。
西凉,很多百姓盼着他收拾残局。
就在这大牢里,还有两个兄弟不知道被关在何处。
李清风在狭窄的牢房里来回踱步,心中如乱麻般纠结。
他想挣扎,为了南国公主的深情等待,为了西凉百姓的殷切期盼,更为了那不知身处何方的两个兄弟,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他要想尽办法出去,去承担起那些沉甸甸的责任。
可放手的念头也在他心底滋生,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兄长的算计阴谋,都让他疲惫不堪。
他甚至想,若是就这样放弃挣扎,任由命运安排,或许能落得个解脱。
纠结、挣扎、痛苦……
他时而握紧拳头,眼神坚定地望向牢门,似要冲破这枷锁;时而又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觉得一切努力或许都是徒劳。
两种想法在他心中不断碰撞,让他痛苦不已,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只能在这矛盾的心理中继续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要这样纠结呢?在生存还是毁灭之间到底该怎么选择?”
忽然间,他仿佛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娘亲西王妃惯用的香料。
“原来人在无助的时候都是会想妈妈的……”
李清风忽然攥紧了胸前的衣襟,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角丝帕。
月光透过地牢顶上狭小的气窗,照见帕角绣着半朵褪色茉莉——那是西王妃生前最爱的纹样。
她姓怀,叫怀念。
李清风平生听过最好听的名字便是这个。
他对娘亲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因为在七八岁的时候,西王妃便离世了。
但他记得,娘亲是他遇到过最好看,最温柔,最让人感到安心的女人。
李清风幼年时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而且天生经脉闭塞,无法修行。
西王妃总是很照顾他,每天给他煎药,在他因为药苦而不肯喝时,就会变着法哄他,还会在他喝完药后,塞给他一颗蜜饯……
过往种种又浮现在眼前。
其实不只是娘亲,那时候因为自己体弱多病,父王也很照顾自己,平时对自己的要求也比兄长低很多。
“大概……哥哥从那时候就开始恨我了吧。”李清风摩挲着那半朵褪色茉莉,“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喃喃自语着,李清风的思绪飘回到了儿时的某一天。
那天,暮色里的王府花园飘着茉莉香,是西王公专门为她种下的。
五岁的李清风追逐蝴蝶时,不小心滑倒,跌坐在青石板上。
他攥着膝盖上的擦伤抽噎,眼眶红彤彤的,像个无助又可怜兮兮的小兔子。
“阿风不哭,娘在这里。”
怀念蹲下身,小心翼翼用丝帕擦去了儿子眼角的泪水。
“路太滑了,我……我走不好……”他稚嫩的抱怨裹着鼻音。
怀念将他扶到廊下坐好,取来冰片药油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敷上,力道轻得像微风拂过花瓣。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美得像是天使。
“阿风,人间的路是不好走,可是呀,勇敢的孩子跌倒后总能站起来,陪着大家一起前进。”
“嗯,阿风是勇敢的孩子,阿风不怕跌倒,嘿嘿……”
少年羞涩地挠了挠脑袋。
那时的李清风,好像比现在要勇敢得多。
后来,七岁那年,西王公李巍在西海遭遇了魔族大将罗睺·玛尔斯的埋伏。
西王妃怀念亲自披甲跨马,率领一千轻骑千里奔袭,直抵战场。
她以一敌百,浴血奋战,虽救出了李巍,自己却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李清风还记得,那日出征前,娘亲对自己说,“阿风长大了,也长高了,以后多难的路也能走过去,多坎坷的道也能迈过去,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李清风想到这里振作了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拭去泪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的光芒。
“娘,清风已经长大了。”他轻声说道,“前方的道路,不管是生存还是毁灭,清风都不会逃避!”
……
……
西凉王宫,困龙潭。
困龙潭,顾名思义,便是李瑾瑜养龙之地。
站在潭旁,李瑾瑜眼底的光越发痴狂,望着潭底那道漆黑强大的影子,伸出手去好像在触摸它的鳞角。
“你说什么?父王快要出关了?”
“是,西王公闭关的虎藏殿,这几日总有真气激荡。”
一个身披黑甲的青年将军跪倒在李瑾瑜身前。
他是如今西凉羽林卫将军,乘玄境界的军中高手张沉舟。
他是李瑾瑜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提拔的原因很简单,张沉舟配合李瑾瑜毒死了那位坚持嫡庶之分,不肯承认李瑾瑜监国之位的前任羽林卫将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李瑾瑜低声道。
张沉舟道:“一切顺利,正如国师所料。南王公慕胤已经遣人送来书信,怒斥李清风逃遁而去,不遵守联姻之约;东王公宇文德更是已经厉兵秣马,大量筹集粮食物资,欲西顾帝都盛安,恐怕不日天下大乱;似乎唯有北王公尚无动作……”
“好,我已昭告群臣,天下将乱,国不可一日无主,明日我将即西王公之位。”李瑾瑜狞笑道。
张沉舟却面露忧色,单膝跪地,沉声道:“殿下,此时即位恐有不妥。西王公只是闭关,此时贸然称王,若西王公出关,恐引起朝局动荡。且朝中仍有不少大臣心系李清风,若此时您即位,他们必定不服,届时内忧外患,局面恐难以控制。”
李瑾瑜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本殿下心意已决,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事便可。如今我有监国大权在手,又有真龙助力,各方局势对我有利,若不抓住时机,待父王出关,一切都晚了。”
张沉舟心中不安更甚,但他不敢再违抗李瑾瑜的命令,只能低头道:“是,殿下。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助殿下顺利即位。”
李瑾瑜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沉舟行过礼后,低着头离去,心事重重。
李瑾瑜孤身站在夜色里,站成了黑夜的一角。
四周寂寥无人,悄怆幽邃。
李瑾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望向困龙潭,望向潭底那漆黑强大的身影。
“真龙啊,真龙,你被困在这潭底,我也被困在这宫里,很快我们就会解脱了……”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李瑾瑜警惕地回头,只见娘亲宁良人一脸担忧地走了过来。
“阿瑜,你这是在做什么?”宁良人轻声问道,眼神里满是关切。
李瑾瑜收敛了神色,说道:“娘亲,儿臣在筹划大事,不日便要即西王公之位。”
宁良人眉头紧锁,“阿瑜,此时登西王公之位太过仓促,你父王若出关,这朝堂必将大乱。”
李瑾瑜不耐烦道:“娘亲,我心意已决,如今各方局势对我有利,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再难有此等时机。”
宁良人叹了口气,“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那真龙……它真能助你坐稳这王位?”
“娘亲你放心,等我坐上王位,天下没有人再敢轻视我们母子。”李瑾瑜紧紧握住了宁良人的双手。
“阿瑜,你……弄疼娘了。”
他握得有些过于紧了,宁良人吃痛,下意识往回一缩手。
李瑾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下来,轻声道:“娘亲,儿臣失礼了。只是一想到即将摆脱这困局,太过激动。”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困龙潭,仿佛那潭底的东西是他所有希望的寄托。
宁良人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中隐隐担忧,却也知道无法劝阻他。
她抬手轻轻抚上李瑾瑜的脸,柔声道:“阿瑜,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娘都会支持你。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冲动行事。”
李瑾瑜微微一笑,将头轻轻靠在宁良人的手上,如同小时候一般寻求着娘亲的安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娘亲放心,儿臣心中有数。待儿臣登上王位,定让您享尽世间荣华,不再受这宫中的委屈。”
李瑾瑜轻轻摩挲着她的双手,眼神愈发痴迷,似乎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
那已不是孩子对娘亲的痴迷,而是男人对女人的痴迷。
“娘亲的手,还和当年一样纤细温柔。”他忽然低笑,指尖在宁良人手腕处停下,那里有道浅疤是被滚烫的药罐烫的,“那些说您出身低微的人,他们不会知道这双手是怎么治好父王的。”
宁良人睫毛颤了颤,回忆涌上心头。
二十五年前,西王妃怀念还没有出现在西王公李巍的生命里。
那次西王公李巍在战场上被流矢贯穿右臂时,照顾他的是宁良人。
不过,那时她还叫阿宁,还是个羸弱的随军婢女,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是营妓。
但西王公李巍是个重情义的人,感念这少女对自己数十日的悉心照料,封她做了良人。
然而臣子们却不这么想,他们更重视名分。
李巍封她为良人时,臣子们说这是败坏祖宗规矩,甚至认为此举是取乱之道。
李瑾瑜为此自幼就受到了很多背后的议论和白眼。
“娘亲,这些旧事,孩儿一刻也不敢忘……”
宁良人心中一阵慌乱,她抽回手,轻声道:“阿瑜,莫要再提这些往事。如今你即将即位,当以国事为重。”
李瑾瑜眼神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痴狂的模样,她一把将娘亲拉进了自己怀里。
宁良人踉跄着跌入儿子滚烫的怀抱,鼻尖嗅到了龙涎香的味道,听到了他剧烈的心跳声,甚至两个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宁良人突然愣住了。
阿瑜抱得太紧了,太牢固了,太暧昧了……
“阿瑜,放开娘。”
宁良人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像被钉在地上。
“娘亲可曾怕过?”李瑾瑜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抱得更紧了些,“怕父王的冷眼,怕后宫的暗箭,怕世人的毁誉……”
她柔软的身体,在李瑾瑜心里是最牢固的港湾。
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声音里带着某种陶醉的沙哑,“现在不用怕了。等我坐上那把椅子,没有谁再能伤害你——包括父王。”
宁良人瞪大了眼睛,惊恐和慌乱在她眼中交织。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欲望和执念扭曲的儿子,心中满是痛苦。
可她觉得,他的心里一定更痛苦。
她知道儿子这样的行为和想法是大错特错的,这违背人伦道德,一旦做出,将引发轩然大波,整个西凉都会陷入混乱。
她作为娘亲应该严厉地批评他,狠狠地压制他,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可她又怎能忍心去伤害这个从小就因自己的出身而饱受非议、心理脆弱的孩子呢?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也是想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吗?
她双手抵在李瑾瑜胸前,试图推开他,可身体却绵软无力。
“阿瑜,你冷静些,你还有大好前程,莫要在这歧途上越走越远。”宁良人带着哭腔说道。
李瑾瑜却充耳不闻,他的眼神愈发迷离,嘴唇慢慢凑近宁良人的脸颊。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宁良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扭头,躲开了他的亲吻。
“阿瑜,你再这样,娘就死在你面前!”
宁良人声泪俱下,眼神中满是决绝。
李瑾瑜被她的话震住,双手不自觉地松开。
他看着宁良人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理智似乎也回笼了一些。
“娘亲……”他声音颤抖,“您应该知道,您是孩儿最大的依靠,孩儿也想成为你的依靠。”
宁良人趁机挣脱开他的怀抱,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阿瑜……”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看着李瑾瑜,眼神中心疼远远大于失望。
她总是这样溺爱他,才让他觉得全世界都是他的。
“娘,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会成为你的骄傲,你也会成为我的唯一。”李瑾瑜坚定道。
宁良人默然不语,良久,她说:“娘曾想让你拥有一切,可娘错了,娘现在只愿你能一切安稳。”
说罢,宁良人毅然转身离开。
李瑾瑜颤抖着伸出手,想挽留,却停在半空中,什么也没挽留住。
什么也没挽留住。
夜色,深沉寂寞。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