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你在透过我看着谁？”字字泣血。
眼前之人风华灼灼如桃花正盛，神情却悲哀执拗。
是你啊！他想说，从来都只有你！
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辈子。
痛苦布满眼眶，可是他只能颤抖着嘴唇，任由话语堵在喉口。
1
他又一次看见她了，真好。
眼前的少女穿着破旧，并不怎么健康的脸上在惊慌逃脱中划出了道道血痕，但这根本无法掩盖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眼睛里涌出的巨大欣喜。
“上仙，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好。”
看着少女因为自己的回答而雀跃无比的身形，背过身去时，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真好，这一次她还在，自己还来得及。”
2
是的，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世了。
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在前世的时候，他们也曾这般相遇。
那时，年幼的少女被不知名的贼人追杀，惊慌失措的逃跑在昏幽的树林里，恰巧碰见出行的仙师。
而那时的他醉心大道，遇见这等不平，也不过是随手一剑的事。
可偏偏白衣仙师，剑光如雪，只一眼，无上风采便如惊鸿入梦，使得少女夜夜辗转，再难忘却。
那时她也曾提出拜师，可白衣仙师却只留下淡漠一眼，便挥袖离去。
自那以后不知过了多久，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自己的宗门里又遇见了她。
与那时树林里落魄可怜的模样比起来，此刻的她简直可说是雏凤展翼，风采一时无人能及。
“羽扇仙子。”
那是诸多仙家才俊对她的美称。
年仅三百岁的元婴真人，无宗无派却实力强劲。而且姿容绝丽，温和大方，在年轻一代的圈子里备受好评。
而这样的她，只加入了自己的宗门，做了一个小小的护山长老。
3
“为什么？”
在她又一次拎着梨花酿端着桃酥来“偶遇”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出口，“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的。”
“你才三百余岁，即使是飞升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啊，当然是为了报答道尊您当初的救命之恩。虽然您可能从未将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在心上，也不会需要我的报答。”
阳春三月，梨花飘飘如雪落，那梨树下的人虽然在笑，却一脸落寞。
“那么报答道尊您所看重的宗门也好啊。”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有些堵，或许是被她这样的态度震惊到了。
“随你。我意在飞升，宗门之事无需我操心，我已渐渐放下。你若执意如此，那便恪守门规，宗门也不会亏待了你。今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听到这话她似乎有些急了，“那我关于修炼上的事也不能来找你吗？”
“若真是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不吝指导。”
“呼，”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那羽扇在此，多谢道尊。”
心情忽然又变好了？女子都是如此善变的吗？怀着一丝疑惑他挥袖离开。
但很快，他就开始后悔当日许下承诺。她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来。
出现的太频繁了。他忍不住的皱眉。
但是鉴于她每次都是真的有问题请教，而且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他才忍下来了。
每次来，她都会带来一坛梨花酿，待到问题问完，酒也差不多喝完了。然后她就会微笑着起身告辞。
4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随着每一次的闭关，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高深莫测，而她的修为也已经达到了傲视这修仙界的地步。可她依旧做着宗门的小小护山长老。
她每次带来的梨花酿都变得越来越好喝了。
又一次出关在自己院子里发现她与梨花酿时，他有些忍不住的想，这次的酒...
会是什么味道呢？
随即他便有些恍惚，已经八百年了啊。
这八百年，他与她这般煮酒论道，默契相投，竟无人再出其右。
“恭喜道尊实力再次精进。”树下的人微勾着唇角，举着酒杯与春风一起看过来，淡淡的梨花香也似乎醉人了起来。
“嗯。”春风吹入了他的眼眸，恍惚间，将那眼中万年不化的冰雪也温暖了几分。
“道尊应该快要飞升了吧。”她垂着眼帘，有些看不清神色。
“嗯，已有感悟，大约再有一次闭关。”
“那便提前恭喜道尊了。”她举杯庆贺，神情似乎除了祝福的喜悦再无其他异样。
为什么？他明明感觉到她不开心的？他有些疑惑。
但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他不想，也不愿窥探。
小小一坛梨花酿，不过各饮几杯便已见底。
“乌齐道尊....”他听见她醉音低沉，似是有话要说。
淡然转头望去，却只见她眼神恍然一瞬，哑然半晌却只道一句愿仙途似锦。
“可是醉了？”他凝眸猜测。
“...许是醉了...”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像是从天端飘来。
“...酒已尽，道尊何时闭关？”她侧脸按住额角，袖口却不经意抚过眼睫。
虽是问了问题，但是却不等他回答，又有几分急促道：“今日酒醉，不便离开，道尊便允我在这浅歇一会儿吧？
就让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吧...”尾音渐低直至不可闻。
他无奈垂眸，看来真是醉了。
不过在这里浅息一会儿而已，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为她留下一瓶解酒的灵露，便起了身，继续回去闭关。
唯有春风看见，那衣袖遮掩下，细泪盈于睫。
5
修为水到渠成，叩开那天门只用了短短五年。
世人皆钦羡乌齐道尊天才之姿，短短一千七百余岁，便已至飞升境。
也同有人暗叹羽扇之名，八百年追逐，依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轰隆——”
黑云低压，紫金色雷霆在云间流窜、怒吼。
正处于这一切正中心的他却没有丝毫慌乱。
这是他应得的。
他对目前的一切都已期待许久。
一千七百余年的求道岁月，回首望去，只剩唏嘘。
雷霆一道道劈下，像是在叩问，也如同惩戒僭越。
玉阙仙不问，赤练洗凡尘。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道道直抵灵台。
每一道降下都像在问，一路走来，是否有愧？是否有悔？是否念念不忘？是否澄澈如真？
他回忆往昔。
如水的记忆在识海奔涌。
不悔！该杀之人未曾放过，应救之人皆已伸出援手。
无愧！父母兄弟，师尊朋友未曾亏欠。
无需惦念！此后仙凡两隔，他们都将走向自己的未来。
可是真的一点不念吗？
识海中的记忆翻滚到五年前的春天。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开心？”
心魔劫中，他听见自己问出了那句当年就想问的话。
可心魔织就的回忆中，那人只在一地梨花中笑的悲伤又绝望。
他想问，这次出关的桃花酒是什么味道？
他还想问，这样的追逐为什么不放弃呢？
可那人依旧笑着不说话。
这是自己的心魔。
是他的胆怯与退避。
他心中有所明悟。
我是放不下她的，若这次能活着回去...
他对着心魔境里她的幻象浅浅一笑，
“我要试着去回应你。”
从前一叶障目，求道问仙，回避了自己的心。
却不想，她早已在道途上。
6
也许会身受重伤，也许会修为倒退。
他无所谓一笑，管他呢。
他现在就要回去见她。
然后问问她，那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运转全身力量拔剑，斩向眼前。
一剑霜寒十四州！
风采灼灼依旧。
一剑斩出，心魔境应声而碎，他却有些讶然。
原以为会很难，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是谁帮了自己？
之后定要好好道谢才是。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是谁了。
他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门前，院内海棠花开的红的好似要烧痛他的眼。
那站在树下的人却一寸寸的衰老。
听见门口的动静，她转过身来。
看到他依旧安好的身影，她释然又轻松的一笑：“真好，还能再见你一面。”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天雷劈坏了。
哪里都痛，心口尤其的痛，几乎要无法呼吸了，而四肢却僵硬的无法挪动。
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还有好多话要说，却统统堵在喉喽，只余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眼眶通红，泪水无知无觉的滑了满颊。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是我没有早点面对自己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羽扇...对不起！”
他颤抖着手向她身体里输入灵力，想要制止这一切。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已经将自己燃尽了。
她在他怀里化为飞灰。
修真界一天之内出了两个大新闻。
一则羽扇仙子香消玉殒，另一则乌齐道尊渡劫失败入魔了。
世人皆唏嘘。
7
幸好，一切还可以重来！
他感恩于上苍，让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
看着眼前少女羞涩又暗含倾慕的眼神，他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像是酿开了蜜糖。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尊！
为她寻来无数珍宝，只为她展颜一笑。
昔日高冷淡漠的乌齐道尊跟走火入魔了一样的宠徒弟，所有见过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亲友皆表示没眼看，更有甚至怀疑他被人夺舍了。
可惜了，怀疑的人无功而返，他就是原装的。
一天天，一年年。
他看着她逐渐从齐腰长到肩膀，性格从安静，到被自己宠的爱笑爱闹。
偶尔他也会想起上一辈子的撕心裂肺，如此便更庆幸今生她的安好。
依旧是水到渠成的。
少女的心思像是将将成熟的果子，颜色没变，芬芳却已从内心传出。
他站在原地微笑着，等待着，并暗暗推上一把。
告白如期而至，他们得以相守。
从此天涯海角，春秋冬夏，他们都将并肩走过。
本应是如此的。
可是为什么，她的笑容下隐藏了哀愁？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慌乱，他疑虑，他不知何解。
“你真的爱我吗？”她问。
“是的，我爱你。”他回答。
“那你能告诉我，看见梨花酿的时候，你在想着谁？
羽扇，又是谁？
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步步紧逼！
当年年幼的少女已经长成了如前世一般的灼灼风华，此刻紧盯着他的眼神里却满是自嘲与哀怨。
是你！都是你！他想说。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可这话要怎么开口？
无法言说！
他只能将她的神识拽入脑海，将自己的过去，包括上一辈子，一点一滴都呈现给她。
这样她就会明白了吧？
他一件件的向她讲述曾经发生的事，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欢喜与怀恋，却未发现眼前人越发哀伤的眼。
“我们曾错过一世，今生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他目光灼灼向她承诺。
“可是，师尊.....你喜欢的不是我啊！”她几乎要哭了。
“你喜欢的是那个会酿梨花酒，会笨拙的接近你的羽扇仙子，而不是只会追着你撒娇的无能徒弟啊！”
“我...”我没有，可他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连他也迷惑了，他也无法分辨自己是沉迷于往日的影子，还是真的喜欢眼前人。
“可你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不是吗？”他失神喃喃道。
“师尊！”她的表情仿若泣血，“我不是她！”
“你看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神，或许你从来没发现吧？”她忍了又忍，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当你看向我时，总会不自觉带着怀念。你是在透过我，思念她。”
“所以，师尊！乌齐道尊！我们就此别过吧。我不想，也不愿成为那个人的影子。”
她狠狠地抹过脸上的泪，却还是强硬的憋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无期！”
她决绝的转身，丝毫不顾身后的人泪如雨下。
还说自己不是她，都一样的倔。他难看的扯扯嘴角，站在原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最终，他还是错过了她。
修真界又一天之内出了两个大新闻
一则是乌齐道尊爱徒叛出师门，另一则是乌齐道尊被人始乱终弃，失魂落魄。
世人皆唏嘘。
8
后来，他在很多地方看见她。
看着她遭受磨难却拒绝他的帮助，看着她和朋友嬉笑怒骂，一步步走上修真界之巅。
他将前世与今生的她们认真的做了比较，也认真的叩问了自己的心意。
她们确实是不同的。
命运从她被他收为徒弟那一刻开始，就飞快的奔向了另一个未来。
而正是因为前世的她，他才会爱今生的她，他无法将两个人分开来看，也便无法给予她想要的纯粹的爱。
他原以为重生是命运的馈赠，却未曾想是命运的惩罚。
或许，他其实从未从那个心魔境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