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液,带着沉甸甸的暑气,倾泻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光线穿过长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洁净到反光的米白色瓷砖地上肆意铺陈、流淌,投下被窗外层层叠叠的香樟枝叶剪裁得光怪陆离的影子。空气干燥,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洁净却带着一丝紧绷的消毒水气味。我就站在那扇通往医院古老礼堂的、厚重双扇橡木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捻弄着身上崭新白大褂浆洗得笔挺的边缘。那布料挺括,微带粗粝的质感摩擦着指腹。视线却被门框上方悬垂之物牢牢锁住,仿佛那里存在着某种神秘牵引。
一串精心编织的栀子花环,被墨绿色的丝绳固定在那里,犹如一道芬芳的闸门。朵朵凝脂般的洁白花朵,繁复层叠的花瓣恣意舒展,深深嵌在油亮、厚实的墨绿叶片之中,饱满得几乎要坠下。几缕恰好挣脱走廊顶棚遮挡的阳光,吝啬地流连在花环的边缘,将那些娇嫩花瓣的边缘映照得近乎半透明,如同冻结的清冽月光,无声地坠入这弥漫着消毒水气的人间。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入长廊的穿堂风掠过,带得花串微微颤动。馥郁而清冽的栀子花香随之浓郁起来,丝丝缕缕,裹挟着光线里浮动的微尘粒子,无声地向我涌来,穿透层层叠叠的呼吸,直抵心脾。
这香气,如同一把特制的钥匙,轻易就打开了记忆的锁孔,搅动了心底深埋的暗涌。
“紧张?”
沈川的声音带着洞悉的笑意,低低地从我身侧传来,不是疑问,是笃定的安抚。我的心像被这熟悉的声音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骤然一紧,随即以一种慌乱而雀跃的节奏怦怦作响。我倏然侧身抬头。
光影恰好在他身后交错,将他挺拔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他显然是刚从那条开满栀子花的行道树下走来,又或者刚刚穿过门楣的花帘,白大褂的一角边缘,还带着被垂下的枝叶轻微刮扫的痕迹,衣料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拂动了悬挂的花串。几片本就摇摇欲坠的洁白花瓣终于不堪其扰,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他自然地微微屈身,修长的手指探出,极轻巧地从光滑的地面上拈起一片完整的花瓣。
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的熟稔。指尖轻轻滑过花瓣细腻微凸的脉络,目光落在掌心那抹小小的、脆弱的洁白上,他唇边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第一次正式穿上这身衣服,就要站在这个地方,准备着那个最重的誓言……说不紧张才是骗人的吧。”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温润,如同浸润了栀子花香的夜风,流淌在这被花香和消毒水共同腌制的空气里。
我屏息,感受到他靠近带来的暖意。他身上的气息复杂而熟悉:医用消毒水的冷冽、白大褂浆洗过后的洁净气息是主体,而那缕缠绕其间、挥之不去的栀子花香,则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温柔地注解着一切。这份萦绕于他周身的独特气息,三年光阴荏苒,未曾淡去分毫。无论是在满是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实验室,还是在深夜急诊室的喧嚣之中,这位即将与我共赴远方的师兄,永远不忘在手术服的口袋深处,或听诊器的金属弯弧处,小心地别上两朵小小的、已经干燥凝固的栀子花苞。记忆里一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我曾在图书馆闷热的一角,对他这近乎偏执的习惯发出疑问。窗外的阳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他捏起一朵小干花,置于指尖把玩,眼神却投向了窗外那片被晒得有些蔫巴的栀子花丛,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公理:“这味道,霸道么?也不见得。但它穿透力强,能压过消毒水的冰冷和血腥气。闻着它,能让人在疲惫和麻木的缝隙里,记得生机原该是芬芳的,记得救治的意义在于守护这份芬芳。”那一刻,他的眼神清澈沉静,仿佛穿透了眼前厚重的医学书籍,望向了某种更广袤的所在。
此刻,午后强烈的阳光恰好穿过门框上方一小块镶嵌的彩色玻璃装饰,变幻出彩色的光斑,精准地落在他胸前那枚崭新的、代表无国界医生身份的铭牌上。银质的牌面在这刻意雕琢的光束下璀璨生辉,将“沈川”那两个方正的汉字映照得棱角分明,锐利得像一种无声的宣示。他的名字下面,紧挨着一块稍小的、同样闪亮的牌片——“林夕”——那是我的名字。两块铭牌并肩悬挂,在耀眼的阳光里几乎灼目。
他直起身,并未丢弃那片拾起的花瓣,而是随意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一点脆弱的洁白,塞进了他白大褂胸袋的边缘,让它像一个隐秘的徽章,装点着肃穆的藏蓝。随即,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拂过我的手臂外侧——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布料褶皱。“走吧,”他低声道,目光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有令我安心的沉静,也有一种并肩的默契,“该进去了。我们的时间到了。”说完,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虚虚地、带着点引导的意味,轻托了一下我的手肘,那点温热和坚定的力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我们一起迈步,向那道半开着的厚重礼堂门走去。他肩膀几乎擦到门框上垂下的栀子花枝,惹得花串又是一阵簌簌的轻颤,更多的清香随着我们的脚步涌入门内。
礼堂内部的空间远比走廊更为高大、幽深、庄严。仿佛一个神圣的容器,盛满了即将被赋予重量的誓言。穹顶由无数磨砂玻璃几何块拼接而成,形成一片巨大的、半透光的天空。六月的阳光被这厚厚的玻璃滤过,失去了暴烈的温度,只剩下纯粹而柔和的光线,无声地洒落下来,在大理石地面、在肃立的人群肩头、在古老的座椅扶手上,投下清晰又不断变幻游移的光斑。整个宣誓场地,被笼罩在这片圣洁而疏离的珍珠色光晕里,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而富有质感。低沉的交谈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仪式按照既定的流程庄严地进行。很快就到了新成员接受装备的环节。并非只有沈川一个人上前。护士长神情肃穆,目光扫过名单,清晰地点到:“沈川,林夕!”
我的心猛地一跳,脚下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脚步踏在空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声,伴随着身边那个沉稳、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的存在。
我们一同走上那个低矮却极具象征意义的汉白玉台阶。护士长面前摊开一个深色丝绒盘,里面整齐摆放着几双崭新的、质地特殊的软底鞋——这是无国界医生标志性的工作装备,专为适应各种艰苦、泥泞或灾后环境。还有象征身份、需别在胸前左心口处的深蓝徽章,以及……护士长微笑着从盘底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特制的亚麻小布袋,上面用朴素的蓝线绣着简洁的栀子花图案。“这个,”她温和地说,“是上一批即将结束任期回国的同事特意缝制的‘平安袋’。本地栀子的种子在里面……他们希望把这片土地的花讯,带给每一个需要的地方,也愿你们平安归来,就像种子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