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2

沈川已经利落地屈下单膝,动作流畅而谦逊,仿佛跪下这个姿态早已融入他的骨血,只为承接更重的分量。阳光照亮他垂下的后颈线条,那一小片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在光线里格外清晰,如同雪原上蜿蜒的、孕育生机的暗河。我深吸一口气,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同样屈下单膝跪下。冰凉坚硬的大理石触感透过薄薄的白大褂布料传递上来,却奇异地让我微微晕眩的心绪沉淀下来。

护士长首先将那双软底鞋递给沈川。他双手郑重地接过,颔首致谢,并未多言。随即,那双鞋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抬起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接住了这份沉甸甸的具象承诺。粗糙耐磨的鞋底握在手心,传递着一种可以踏平荆棘的力量。接着是那枚深蓝色圆形徽章。护士长在沈川接过徽章时,特意提醒了一句:“沈医生,别忘记你‘特殊’的习惯。”她递过徽章时,另一只手也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已经半干的花苞,那是刚刚从礼堂门楣的花串上摘下的。

沈川接过徽章和花苞,唇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别上徽章,修长的手指却熟练地将那朵小小的栀子花苞仔细地别在了我即将被授予的徽章背面,小心地用柔韧的花茎缠绕在别针底座上。随后,他才将自己的徽章别在左胸前。

最后,护士长将那两个绣着栀子花的平安袋分别递给我们。亚麻的触感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里面细小的种子颗粒隔着布料轻轻摩擦着掌心。沈川将那小袋郑重地放进了白大褂胸袋的内衬深处,恰好盖住了之前塞进去的花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珍贵的袋子小心地安置在心口最贴近的位置。

主持仪式的声音庄重地响起:“请即将远行的同袍,并肩而立。”

我们同时起身,转过来面对前方。我的位置稍稍落后沈川半步,目光所及,是他挺直的后背和被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后颈线条。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般清晰。

“请举起你们的右手。”

沈川的手臂沉稳而坚定地举起。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些许迟滞但也同样用力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臂内侧与他举起的臂弯相隔极近,只有几寸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微温和我内心那份不安的颤动。

“我,沈川。”

“我,林夕。”

我们的声音在巨大的穹顶下交汇、碰撞,然后融合成同一种频率,坚定地扩散开来。

“……谨以至诚宣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带着磐石般的厚重。

我的声音紧随其后,初始带着一丝干涩,随即被那份肃穆牵引,变得清晰而坚定起来:“……谨以至诚宣誓……”

“……无论身处何地……”他继续,目光穿过人群,投向穹顶之后某种抽象的信念。

“……无论面对何种境遇……”我接续,声音渐渐找到自己的节奏,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坚守医者仁心,守护生命尊严……”念出每一个字的瞬间,都仿佛有沉重的砝码投入心湖。身边的他,那沉稳的气息像无形的锚链,固定着我这条刚刚起航就被誓言风浪冲击的小舟。

宣誓词进行到最重要的部分,他的声音穿透了空间,在彩色玻璃窗过滤下更显醇厚:“……不分种族、宗教、信仰与政治立场,公正无私,提供医疗服务……”

“……救助伤病,以专业和良知服务困顿人群……”我的声音与他交织,如同两种音色完美和弦。

就在这时,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传来极其轻微的暖意。是沈川的左手尾指,不动声色地触碰到了我的。仅仅是指尖皮肤在运动衣侧线最不经意处的摩擦,微小如蚊蚋振翅,却带着山岳般的沉静和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慌乱,带来了奇异的镇定。

“……矢志不渝!”我们异口同声喊出最后的四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一阵轻微的回响。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尾指极快地、安抚性地在我手背上轻轻勾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动作快到仿佛只是个错觉。

他微微侧过脸,余光似乎在确认我的存在。六月的强光透过穹顶正中一片无色的玻璃,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为他清晰分明的下颌轮廓和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二十六岁的沈川,眼中那份少年时如星火般的理想光泽,在医学院无数个日夜的淬炼下,已沉淀为更深邃、更稳定的光芒,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下积蓄着可以驱动暗流的巨大力量。

“……这是我们的誓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落在每一位在场者心上的烙印。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仿佛落在了礼堂之外那片需要救助的土地上,“是我们共同的承诺。”这句话,他像是特意对着空气说,又像是在强调给身边的我听。

“值得用所有的认真、整个余生去践行、去担起这份重量。”他最终补充道,语气郑重得像在给一件最珍贵的瓷器打上封条。

阳光落在他微微卷曲的睫毛末梢,细碎的金芒跳跃着。我凝视着他完美的侧面轮廓,以及那双望向未知远方的、深邃得能包容一切苦难和不安的眼睛。一种混杂着无限信任与誓言的沉重感排山倒海而来。穹顶巨大的玻璃天窗将刺目的日光滤成温柔的光斑,如同神祇之手轻轻覆盖在我们身上。

就在同一刻,一阵更强的风猛地从礼堂敞开的大门涌入,长驱直入。那悬挂在门楣上的栀子花环像是突然被惊扰,猛烈地摇晃起来!大蓬大蓬洁白的、饱含汁水的花瓣再也无法抓住那墨绿的叶脉,脱离了丝线的束缚,纷纷扬扬地飘落!

瞬间,无数的栀子花瓣,如玉蝶、如飞雪、如凝固的月光碎片,带着扑鼻的浓郁芬芳,席卷了整个礼堂入口区域,也飘洒到了跪在汉白玉台阶前的我们身上。我们的肩头,我们的发梢,我们举起的臂弯上,都沾染上了这来自故土、来自最初誓言诞生之地的芬芳印记。

纯白的花瓣在地毯、在光滑的瓷砖地上无声堆积。

我们跪在冰凉的大理石上,肩并肩,接受着这份盛大又圣洁的加冕。眼前是护士长庄重的面容,耳中是尚未散尽的宣誓回响,头顶是古老穹顶过滤下来的神性光辉。而此刻,漫天洒落的栀子花雨,馥郁的、浓烈的、带着告别气息的栀子花雨,为我们即将踏上的漫长而未知的征途,披上了一层温柔又决绝的战袍。

沈川微微低头,几片花瓣顺势落在他黑色的发顶和肩章上。他没有拂去它们,只是偏过头,越过那纷扬的花瓣,看向我。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投向远方的信标,而是清晰地、沉静地落在我的眼睛里。在那双足以安定一切的眼眸深处,我看到了一种确认,一份在漫天飞花中的绝对坚定,和一个无声的、不容置疑的邀约:

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