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涉入核心战区边缘的大型难民营,是在一个被不祥预兆笼罩的雨季伊始。巨大的白色塑料棚屋群绵延如丘,污浊的积水肆意横流。巨大的发电机轰鸣声是永恒的悲鸣,与空气中浓烈的焦糊、排泄物、垃圾腐败以及消毒水与血腥混合的味道搏斗着。炮火的怒吼不再是演习中的背景音,而是真切的爆炸声浪,震得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帐篷一同战栗。最初的震撼、生理性反胃、操作中难以抑制的手抖……
我在一台抢救被破片严重撕裂腹部的伤员手术中,递刀时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一直作为主刀的沈川猛地抬头,目光像手术刀般锐利地扫过我戴着沾满血污手套的手,声音冰冷得毫无温度:“稳!不准抖!下一个动作要什么?!”他的压力像实质般砸下来。术后,手术帐篷里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器械撞击消毒盘的刺耳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涌上喉头。手术结束后,我冲出帐篷,雨丝冰冷地打在脸上,与未干的泪水混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一件干燥但还带着他体温的白大褂被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我湿漉漉的肩膀上。
“喝一口,”
沈川的声音就在我脑后,很近,带着一丝刚下手术台的沙哑,一个裹着简易保温套的军用水壶塞进我手中。里面是温热的、加了糖的劣质红茶,味道苦涩粗糙,却带着真实的暖意从他的掌心传递到我手里。“在手术台上……我只认伤患和死神,”他低声道,气息拂过我的后颈,“容不得‘杂念’,包括对你…也包括对我自己的仁慈。这仗,我们打的就是效率。”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下次手抖……在我旁边抖,比在外面淋雨强。”
这生硬的、混合着教训与安抚的话语,笨拙却带着他特有的温度。那天后,手术间隙偶尔目光交汇,他眼中那份纯粹的严厉下面,会悄然流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你懂的”默契微光。当一场来势汹汹的水源性痢疾在孩子们中间爆发时,我们像上了发条的人偶在简易隔离区里轮轴转。我和他都已接近虚脱边缘,汗水湿透几层衣物。一次短暂轮换休整,沈川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消毒药水桶旁的地上,我则倚着冰冷的药物柜喘气。他摸出那个小小的亚麻平安袋,习惯性地用指尖捻着里面的花籽,发出沙沙的细响。“想种出来?”我气若游丝地开口。他摇摇头,布满血丝的目光却像穿透了隔离区昏暗的顶棚,“摸着它们……心里能静点。”他忽然抬眼,疲惫至极的目光却异常清晰地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物,“……就像有时候听到你调配药水的声音一样……让人定神。”这句话轻得像羽,却像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涟漪无声扩散。
当无国界医生同伴因各种原因选择离开时,简单的告别总是笼罩着一层悲凉的灰雾。一个叫马克的英国医生因为连续目睹战友在手术台上死状惨烈而饱受PTSD折磨,临走前红着眼说只想回家抱抱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沈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他那本自己写满了注释和心得的《战伤救治手册》副本递了过去——那是他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就着应急灯在营帐里一点点誊写的。“记住那些你救活的,马克,”沈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川在简陋的告别会后,独自在角落站了很久。我递给他半块从救援物资里分得的压缩饼干(这比在训练营时那甜得腻人的能量棒珍贵多了)。他默默地接过去,没吃,却掰了一小块,极其自然地放进了我手里。他的手指冰凉粗糙。“记住那些活着的,林夕,”他突兀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石磨砺过,“要记住他们笑起来的样子。我们做不了灯塔,但每一个从手术台上挺过来的心跳,都证明那瞬间的光……它亮了。”他把掰给我的那块饼干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吞下某种沉甸甸的情绪,“还有这片土地的苦味……也得咽下去。”他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围栏,投向远处阴沉的天空,但肩膀却不经意地,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那点倚靠的力道微乎其微,却像一个无声的支点,在离散的空茫时刻,传递着无需言语的确认:无论多难,我们至少还在同一条船上。
转战到更靠近炮口的前线简易医疗点后,生存空间被极度压缩。一次为躲避突袭的炮击,车队一头扎进一片刚被战火蹂躏过的村落残骸后方。当我们在一片散发着呛人焦糊味的缓坡上支起临时手术帐篷,夕阳已将断壁残垣染成一片悲怆的血红。忙碌告一段落,沈川没有去写记录,而是独自站在缓坡边缘。我走过去时,他正背对着晚霞余晖,摊开掌心。夕阳在他掌心跳跃,掌心里的几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栀子花籽,安静地躺卧着,像几颗来自遥远星河的信物。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没有转身,只是自然而然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为我让出半边位置,手臂也微微张开了一些,仿佛我本该站在那里。晚风带着硝烟和灰烬的残屑拂过,有些呛人。
“试试?”他微微偏过头看我,额前沾着灰尘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目光在夕阳下亮得出奇。他甚至没解释试什么,只是极其认真地从中拣出一颗最饱满的籽,用指腹捻了捻,然后对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伸出手。我有些不解,摊开掌心。他没说话,只是极轻、极珍重地将那颗花籽,放进了我的掌心中央,指尖的触感粗糙而短暂温热。随即,他也拿起自己掌心里另一颗同样饱满的籽,学着我的样子摊开自己的掌心。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对着脚下那片被烈焰燎得焦黑、裸露着狰狞伤痕的黑色土地,同时屈指——极其珍重、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期待,将掌心的种子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弹落了下去!细小的种粒瞬间便被灰黑的焦土和碎砾吞没,了无痕迹。
晚风卷起细小的灰烬,打着旋飞走。沈川的目光追随着那看不见的落点,良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平静,却像是滚烫的铁水缓慢流淌,烫进心口:“也许……能活呢?”他侧过头,熔金般的落日在他眼底熊熊燃烧。我看到的不再是礼堂穹顶下纯粹的理想光辉,而是被战火淬炼得无比坚硬之后、依然顽固不灭的点点星火。那火光,不仅燃烧在他眼中,也仿佛透过这瞬间无声的、共同播撒的行为,将他那份几乎烙印于骨髓中的执着信念,一点一滴地传递、灌注进我的心脏。空气里弥漫着灰烬的呛人和泥土的苦涩,但掌心里残留的、那种子坠落时微乎其微的触感,却仿佛勾动了记忆中那浓郁得令人心醉的栀子花香,无声无息地在心底晕染开来,比硝烟更加持久,比炮火更为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