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南境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被连绵的阴雨浸泡着,土腥气、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消毒水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医院上方。雨水疯狂敲打着防水布棚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喧嚣,宛如无数绝望者在叩击。帐篷的接缝不堪重负,偶尔渗下冰冷的水滴,砸在地面污秽的水泥块上,溅起混浊的小水花。墙角堆满的染血绷带、浸透消毒水的纱布山丘般隆起,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就在这泥泞、伤痛与刺鼻气味交织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奇迹倔强地绽放——一支输液的玻璃瓶口,赫然插着一枝水灵灵的栀子花苞。纯白的花瓣艰难地舒展开,边缘带着被风雨侵袭的卷曲,却在浑浊的空气中奋力释放出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甜香。这股清冽的芬芳,如同利刃,瞬间劈开了弥漫的浊臭,也精准地刺中了我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三年前的礼堂,那场沾满栀子花雨的誓言,几月的训练,那段令人厌烦但又不失充实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又一批伤员送来了!十分钟后到!” 挂在墙壁上的对讲机突然爆发出通讯员嘶哑而急促的喊叫,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铁屑般的焦虑。
角落里原本正低头快速浏览一份医疗记录的沈川,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迟疑或抬眼动作。报告纸被他随手精准地拍在桌角,像一片被劲风扫落的叶子。他整个人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绷紧的力量从脚下涌起,脚步沉稳而迅捷地向帐篷更深处的“急诊室”——那个用几块蓝色塑料隔板勉强圈起来的混乱区域冲去。他的行动快而不乱,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被送进来的人员、横七竖八的担架和零乱堆放的器械,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早已在无数次紧急呼叫中训练成精密的齿轮,天生就为了在此刻咬合运转,力挽狂澜。
空气中消毒水的凛冽、伤员身上散发的恐惧与泥土混合的气味、还有那角落里栀子花的微弱芬芳构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张力。沈川的白大褂早已不复当年的崭新洁白,下摆沾满暗褐色的泥点和水渍,像一块被胡乱拓印了战场地图的粗布。他正弓着腰,俯身在一个临时搭起、摇摇晃晃的行军床边,全神贯注地为一个肠穿孔的男孩缝合腹腔。男孩瘦小的身体在麻醉的浅层作用下微微颤抖,皮肤下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
“林夕,准备过氧化氢!快!” 他头也不抬,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有力,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沿着他紧锁的眉峰滑下,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眼下投出两弯深色的扇形阴影,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只余下极度专注的冷光。雨水沿着帐篷顶棚的某处接缝终于汇聚成线,悄然滴落下来,断断续续地打在他高高挽起的、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上,留下蜿蜒的湿痕,在染着碘伏和黄泥的皮肤上晕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临时充当手术台的是拆自旧集装箱的粗糙铁皮桌,冰冷的表面反射着无影灯惨白的光。沈川那银色的听诊器被随意地搁在旁边,金属的听筒表面结着一层细密的水雾,镜面般的光泽变得模糊,像一个被暂时遗忘的信物。当我将一卷无菌缝合线递到他沾满血污的橡胶手套边时,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手——那只左手的小指根部,一道新鲜的、皮肉外翻的伤口赫然刺目,细小的血珠正缓慢地渗出,浸入浅蓝色橡胶手套的纹理褶皱之中,凝固成一条暗红断续的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握持镊子的虎口处,一大块深褐色的污渍晕染开,像是长年累月被无数块浸透了伤者鲜血的纱布反复磨蹭、渗透留下的印记,颜色深暗,无法洗净,如同皮肤上烙下的勋章。
四周是伤员压抑的呻吟、仪器单调的滴答、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雨水持续不断的拍打声,构成一部嘈杂的苦难交响。就在这紧绷窒息的沉默中,沈川却突然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几乎被淹没在背景音里,仿佛只是说给他自己或眼前昏睡的男孩听,又像是穿透这喧闹递到我耳畔:“明天凌晨,我们要转移到东线的医疗点。” 他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镊子灵巧地夹起浸透药水的棉球,擦拭着男孩伤口边缘渗出的、带着脓液的血液,“……听说那边……雨季的栀子花,开得正盛。” 就在他微微调整镊子的角度时,因弯腰幅度而敞开了些许的白大褂领口下,一小片肌肤暴露出来——是那片熟悉的、颜色极淡的淡青色胎记。形状模糊,像半片被雨水洗褪了颜色的、羞涩的栀子花瓣,在他沾满尘灰汗水的颈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