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转移的医疗卡车在泥泞崎岖的道路上剧烈地颠簸摇晃,车厢里弥漫着柴油燃烧的浓烈烟味、橡胶和消毒剂的混合气息。老旧的车体钢板随着颠簸发出吱嘎呻吟,像一具不堪重负、随时会散架的疲惫骨架。柴油发动机低沉而粗重地轰鸣着,不知疲倦地撕开雨夜的重幕,持续不断的震颤透过冰冷坚硬的车底板,传递到每一个蜷缩在车厢里的人身上,骨头似乎都在共振。
我抱着已经磨破了边角的急救包,倚靠着装满折叠担架的金属支架,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颠簸的折磨下有些游离。车厢里灯光灰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挂在支架上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黄光。视线扫过角落,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看见沈川背靠着冰冷晃动的车厢壁,头颅沉重地垂在胸前。他那本翻卷了边角、几乎被翻烂的《战伤救治手册》摊开在膝盖上,书页间,清晰可见夹着一朵已经彻底失去水分、变得薄脆枯黄的栀子花标本。干枯的花瓣蜷缩着,脉络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清晰如刻,却再也散发不出一丝香气。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得异常稀薄,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刹那的缝隙,透过挂着厚重泥污的卡车后窗玻璃斜斜地洒落进来,吝啬地描绘着他沉睡的侧影。清冷的银辉落在他紧阖的眼睑之上,在那浓密卷曲的睫毛上镀了一层流动的微光,如同凝结的细密银霜。过度劳累和高度紧张后的松弛,让他褪去了清醒时的坚硬外壳,显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甚至……脆弱。
“师兄?”我轻声唤道,声音因干涩而沙哑。我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军绿色保温杯放在他搁着手册的膝盖旁,盖子旋开了一条缝,丝丝缕缕的热气溢出,带着一点点珍贵的温暖。
沈川像是被突然投石的湖水惊醒,身体猛地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拿杯子,动作却因睡梦初醒而显得慌乱笨拙。手臂不慎扫过膝盖上摊开的书册——保温杯“咣当”一声被碰翻,暗红色的、温热的葡萄糖补充液倾倒而出,瞬间泼洒在那本伴随他历经战火的书页上!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懊恼的低呼,睡意瞬间被惊得无影无踪。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慌忙拿起手册,试图抖掉液体,又下意识地用自己那只还残留着消毒水味道的袖口去吸擦湿润的书页。然而粗糙的袖口布料反而将黏稠的糖液和未干的墨迹搅和在了一起。手册摊开的那一页,原本画着清晰的人体腹部手术解剖及血管示意图的页面,此刻被暗红的葡萄糖液迅速浸透。线条晕开、变形、扩散——墨色的血管变成了狰狞蔓延的污迹,解剖结构模糊难辨……最终,在应急灯惨淡的光线下,那片混乱的污渍赫然凝聚成一朵巨大、诡异而畸变的“花朵”轮廓,边缘还沾染着袖口带来的泥尘污迹,透着一种病态、绝望的美感,像极了某种不详的图腾。
“啧.....”沈川懊恼,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难得的狼狈和眼中浮现的那一丝痛惜,我的心莫名揪紧。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探身过去想帮忙擦拭,目光却被那本摊在污渍中的手册内页空白处牢牢吸引住了——
那几乎每一页的空白缝隙里,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比细小的蝇头小楷,墨迹新旧不一,深浅不同,字迹因车厢的颠簸和书写环境的恶劣而有些变形,却依然能辨认出那份刻骨的工整。那是利用每一次手术间隙、长途颠簸的片刻宁静、甚至短暂的如厕时间,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的记录:
“7.14,左胸盲管弹片取出。弹道轨迹侥幸避开心尖2mm。术后注意气胸、炎症风暴,需强力抗生素……病人12岁男童……”
“8.23,右大腿开放性粉碎骨折合并重度感染。截肢无法避免。父母在隔离区外下跪叩头……对不起……”
“9.7,颅底开放性创伤伴蛛网膜下腔出血。条件所限无法开颅,予脱水降压、抗癫痫……生命体征暂时稳定,能否清醒看天意……”
“凌晨3:05,腹部外伤三处脏器破裂。术中三次心脏停跳……肾上腺素、心外按压……心跳恢复……失血4500ml以上……术后生存概率<5%……依然尽力……”
一行行冰冷、精准、不掺杂丝毫个人情绪的文字,像一道道微刻的伤痕,铭刻着战火留下的残酷印记与每一次与死神抢夺生命时的惊心动魄。它们是战士的日记,是医者的战报。我的心跳在看清这些文字的瞬间几乎停滞,目光艰难地从这饱含血泪的字里行间挪开。
终于,翻到了手册的最后一页。这里没有医学图例,没有病例摘录。就在那被葡萄糖液晕染得一片暗红狼藉的纸页边缘,在那些墨迹晕开的、畸形的“花朵”旁边,留有一块勉强干净的空白。上面,用同样细密、却因书写时力度不同而显得更加清晰坚定的笔迹,写着:
“若战争是这片土地上永恒的污浊与绝望,
愿我的每一次缝合、每一次清创、每一次药剂的点滴,
都能化作穿透泥泞的微光。
不为救世,只为传递那一点点被硝烟遗忘的——
‘生’之光明。”
——沈川
于栀子花零落为泥,却香气仍存的雨季
字迹刚劲有力,穿透了纸张,穿透了手册上淋漓的暗红糖渍,也穿透了这颠簸车厢里浓重的柴油味和伤员的血腥气。那干枯的栀子花标本,恰好就夹在文字下方,在混乱的红墨“血污”中,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注脚。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应急灯昏黄的光也跟着猛地一跳。冰冷的现实与这纸页上流淌的理想激烈地碰撞着,发出无声的雷鸣。我抬起头,正好撞上沈川看过来的目光。
他没有去擦拭袖口沾染的污迹,也没有试图修复那本浸染了“血污”的手册。他只是望着我,眼中那属于战地医者的疲惫被一种更深邃、更坚韧的东西冲刷、覆盖、沉淀。那不是单纯的悲悯,而是洞悉了深渊的深度,却依然选择点燃手中火种的——一种近乎冷酷的、磐石般的温柔与光亮。栀子花那早已消失的微弱香气,似乎在这一刻,穿透了记忆的壁垒,在这弥漫着柴油、血腥与汗水气味的狭小车厢里,无声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