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炮火如同恶疾侵蚀着这片东部边境的土地,已经长达三个月之久。日复一日,爆炸的回响在远处山峦间沉闷地滚动,偶尔夹杂着清晰到令人心悸的自动步枪连射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紧绷的神经。我们驻守的据点,深藏在相对平缓的山谷盆地深处,得益于几处天然屏障和复杂的地形,在政府军与多股武装力量的交锋拉锯中,竟勉强维持了一隅苟延残喘的“安全区”假象。
但这安全区,不过是死神暂时放牧其祭品的围栏。每天清晨,当日光尚未完全驱散山间的薄雾,那些在夜以继日轰鸣中残存的卡车引擎声便会由远及近。成排、成群、甚至成片地用麻绳粗糙捆缚在车厢里的伤员,如同被流水线批量运送的破损商品,源源不绝地从硝烟弥漫的前线撤下来。车厢板的缝隙间渗着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泥泞的道路上,拖曳出一道道蜿蜒狰狞的生命尾迹。空气里混杂着燃烧不完全的汽油味、硝烟呛人的硫磺气息、人体过度惊吓的汗馊味、以及最令人窒息的,新鲜血液与腐烂组织混合散发的甜腥。这一切凝聚成一片粘稠的污浊,沉重地笼罩在临时医院上空——那只是几十顶巨大帐篷勉强围合起来的空间,却已是方圆百里唯一能对抗死神收割机的“堡垒”。
我和沈川带领的这支无国界医疗小队,连同几位咬牙支撑的当地医护志愿者,便在这极度匮乏、危机四伏的人间炼狱边缘,榨取着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与生命,试图从死神齿缝间抠出残存的生机。发电机永远处于超负荷运转的濒死边缘,发出巨大的、焦虑的咆哮。消毒水的气味虽然浓烈到刺鼻,却永远压不住血腥的新鲜侵蚀和腐坏的悄然蔓延。帐篷一角堆放的纱布、绷带像迅速膨胀又无法消化的废料山丘,浸透了消毒水和难以言喻的污浊,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预示着更多苦难即将到来的气息。疲惫如同蚀骨的毒药,沉淀在每个人的眼底深处和僵硬的关节里。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压抑的哭嚎,又一扇临时充当大门的厚帆布帘被猛地掀开。担架队抬着几个缠满绷带、浑身是血和泥的人冲了进来。一股浓烈的新鲜血腥味瞬间像海浪般拍进了帐篷。
护士小王刚刚吃力地拖开一箱几乎用罄的止血敷料,额上带着薄汗,望向担架上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时,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愤和生理性的不适。她咬紧下唇,用力咽下喉头的翻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几乎是对着站在她旁边整理无菌包的我说:“又是他们……‘黑蝰蛇’那些人……听送来的民兵说,凌晨炸了西边山坳里那个新聚起来的难民营……里面……很多女人和孩子……”
我的目光胶着在担架上那个胸口被大面积烧伤、正微弱抽气的少年身上,少年断裂的臂骨刺穿皮肤暴露在外,像一根森白的死亡宣告桩。心口骤然被冰冷的重物撞击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半拍。视线下意识地转向器械台。
沈川就在器械台前。他刚完成上一台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弹片丛生的腹腔里掏生命的时间赛跑手术,身上那件替换不久的白大褂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大片褐色的污渍和溅射的血点,额角汗迹未干。新伤员被抬进来的巨大动静并未让他抬头,他甚至连手中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滞。他只是利落地将一套检查过的手术器械重新排列归位,镊子划过金属盘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叮铃”声。听到小王压抑着愤怒和恐惧的低语,他手上的动作才略微顿了一下。他没有看向小王,也没有望向那群新抬进来的伤员,目光依旧停留在摆放整齐的器械上,那双在无影灯下显得异常沉静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和情绪被压缩成了最纯粹的专注。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清晰地落入了每个竖起耳朵的医护人员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块坚冰,带来奇异的安抚与力量:
“在这里,没有‘那些人’或‘这些人’。战争的受害者,从来都一样。”他抬起眼,视线终于扫过刚刚在担架旁跪倒、正绝望哭号的瘦弱母亲,以及她旁边那个腹腔被撕裂、已经没了声息的小女孩,眸底深处有无法丈量的沉痛瞬间掠过,快得像错觉,随即又被更强大的、磐石般的意志覆盖,“送进手术区的,只有需要止血、缝合、清创的伤患。拿起器械,别浪费时间。死神不认派别,只算时间。”这句话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却抽干了所有多余的愤怒和悲痛,只留下纯粹的行动指令。
不需要更多动员。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迅速笼罩了帐篷。小王的肩膀耸动了一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中的泪水被逼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极度压力下锻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利落。她和其他护士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快速、精确地协助新伤员的初步分流和紧急处理。我则立刻协助沈川,投入到对那个烧伤少年的紧急抢救中。切割、清创、止血……时间在无影灯下被拉扯得异常漫长又无比迅疾。汗水再次从沈川发际线滚落,沿着鼻梁滑下,滴在他的口罩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阴影。他的操作迅捷精准,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是无数次与死神角力后磨砺出的战斗本能。他的身影在简陋的手术灯下投下巨大的影子,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微弱却固执地点亮着这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