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区6

残破的景象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摧毁力。几间原本就低矮简陋的土石房屋被炸得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和焦黑的断壁残垣,瓦砾堆上还冒着未散的青烟。幸存者们如同被遗弃的幼兽,蜷缩在尚能遮风避雨的角落——一个倒塌了一半的谷仓棚下,或是在巨大的岩石缝隙中瑟瑟发抖。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望向来人的目光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惊恐。眼前这地狱般的废墟景象,瞬间穿透了记忆的壁垒,猛烈地撞击着我的意识深处——湖南醴陵市那次因安全事故引发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腾起的骇人蘑菇云、瞬间被抹去的家园、哭喊的人潮……再到后来那起因为个体极端行为引发的惨剧……悲剧的脚本何其相似,暴力摧毁家园、夺走无辜生命的野蛮轮回,不分地域,不分原因,留下的只有一样的锥心刺骨的伤痛和无望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烟尘、石灰粉的刺鼻气味和伤口坏疽后难以形容的恶臭。

“快!别愣着!”沈川的声音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同时他已像离弦之箭般跳下了仍在摇晃的车厢。他来不及观察更多,视线瞬间锁定谷仓棚下一个腹部被大片飞石击中、血迹湿透了半边身子的妇女,“杰克、艾米丽,跟我来处理这个重伤!皮埃尔,阿里,立刻分发水和紧急药物!林夕!”他转向我,眼神锐利而急迫,“帮孩子们清创!检查他们的呼吸道!”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变成了一场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混沌而漫长的风暴。临时清理出来的谷仓一角成了手术区,沈川站在一块临时充当手术台的厚实门板上,借着应急灯惨白的光芒——手术台是卸下来的半截集装箱铁皮。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屹立不倒的礁石。他不断地弯腰、俯身、缝合、清创、固定骨骼、指挥用药。汗水浸透了他的后心,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鬓角,他无暇顾及。伤口处的脓血、泥土碎屑被快速清除,夹板被打上,注射器针头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光。时间仿佛凝固又飞速流逝,直到窗外被炸得扭曲的房屋剪影融入浓稠的暗夜。

终于,当所有能找到的伤者都得到了初步处理后,持续不断的高强度操作如同退潮般戛然而止,留下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耳鸣般的寂静。沈川在给最后一个孩子做完清创包扎后,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直起身。他扶着旁边一根被炸裂但尚未倒下的木柱,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他拿起地上一个破旧的水壶,拧开盖,将里面仅剩的一点混杂泥沙的清水猛地灌入口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水流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滑落,冲开一道浅浅的污痕。

昏暗中,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几间彻底化为齑粉的建筑废墟。那里,只剩几截焦黑的残垣沉默地指向夜空。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粗砺感:“你看见那边了吗?”他抬起没拿水壶的手,指向那片漆黑的废墟,“那半截歪倒的烟囱……被炸塌了一半的土灶台……那下面……曾经是一个厨房。曾经……是很多人的……家。”

深重的无力感像墨汁般在他的声音里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战争……毁掉的东西……太多了……”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废墟下安息的亡魂,带着深深的疲倦和一缕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安慰,“但至少……我们来了……尽了最大努力让他们能……活下来。”

沈川缓缓转过头,在应急灯残余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深邃而冷硬。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只是缓慢地、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般,用力地摇了摇头。那个动作缓慢得令人心悸,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彻底的、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知带来的巨大绝望感。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像来自地底:“努力?尽力?林夕,不……”他顿住,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整,“面对这样的……摧枯拉朽的毁灭……我们……能做的……太少了。少到……微不足道。”他的手指用力握紧粗糙的木柱,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要将那份无助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