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同样的山路在夜色和极度疲惫的双重笼罩下显得更加狰狞危险,颠簸也更为剧烈。车厢里弥漫的死寂,比来时更为沉重,仿佛空气中都凝结着未能洗尽的鲜血气味和无法驱散的、来自废墟深处的死亡叹息。每个人似乎都在刚刚过去的十几个小时的极限消耗中彻底掏空了精神,只剩下躯壳随着车厢机械地摇晃。沈川不再盯着地图,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副驾驶窗边,微眯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仿佛永无尽头的、被黑暗吞噬的山岭轮廓。浓重的黑暗包裹着一切,只有救护车惨淡的灯光在崎岖的路面上劈开一小片摇晃不定的惨白地带。
“林夕……”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很轻,却像投进深渊的石子,在寂静中激起突兀的回响,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感,“你知道吗……有时候……尤其在刚才离开那些瓦砾堆之后……”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冰冷的、夹杂着战场特有硝尘和血腥味余韵的空气能让他获得些许力量,“在这个巨大的……无边的战场面前……我感到自己……像一粒……被风卷起的尘埃……那么的……渺小。”他的声音里没有自怨自艾,只有一种直面现实的巨大无力感和深深的困惑,“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痛苦……听着那些怎么也听不完的哭喊……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自己手指缝里不断消失、流逝……我……”他终于微微侧过头,模糊的阴影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在强大意志下几乎要被碾碎的颤栗,“……我能做的……究竟有什么?”他像是在质问这片无情的天地,又像是在灵魂深处拷问着自己。
他的话像针扎在我心上,那沉重的无力感也让我喘不过气。但看着他此刻流露出的、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自我怀疑,一种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我的疲惫。我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蜷缩在座椅上的背脊,越过杰克和艾米丽坐在后面疲惫的身影,目光穿越昏暗的车厢空间,直视着他在光影变幻中明暗交织、写满迷惘的侧脸:
“沈川!”我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在颠簸的车厢里异常清晰、坚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看看那个女孩!那个被你从腹腔里取出铁片、保住了命、现在还能看着她妈妈的孩子!看看那个男人!那个你顶着感染风险给他截了伤腿、但活下来了他就能爬回山下看春天的花的男人!”我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到了吗?!你看到的不是渺小,是你点亮的灯火!哪怕再微弱!你给了他们希望!给了他们从这片地狱里撕开一条缝、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意义!”
车厢猛地一个剧烈颠簸,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甩向前方又弹回座椅。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晃动和铁皮扭曲的尖利吱嘎声中,沈川的身体被惯性甩得微微前倾,他的目光却仿佛在黑暗中骤然凝固,如同锁定猎物般穿透混乱,猝不及防地紧紧锁住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不再看外面的黑暗,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我急切辩解的脸上,凝聚在我那双同样熬得通红、却在此刻燃烧着对他最坚定信仰的眼睛里。
剧烈的颠簸过去,车厢恢复了单调的摇晃。沈川的身体仍保持着被甩离椅背的瞬间姿势,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下重心,没有靠回去。昏暗中,我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灼穿。
没有预兆,甚至没有言语的过渡。他动了。
他解开了那副沾满各种污迹、边缘已经磨损开裂的橡胶手套的搭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仪式感的郑重。粗糙的手套被他脱了下来,随手塞进了工作服的口袋里。然后,他向前方——司机与副驾驶之间那狭窄的过道空隙——俯身。救护车在行驶,颠簸并未停止,他的动作却异常稳定。
就在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时,他那还带着手术胶布气味、指腹冰凉粗糙、却异常沉稳的手指,突然探出,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温柔地握住了我放在膝盖上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蜷缩的手。
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消毒水薄味、以及属于他本人微微汗意的粗糙触感,瞬间通过皮肤神经传递到我的心脏!我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奔涌,心脏骤然失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车厢里一片昏暗,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靠近的身影轮廓。我仿佛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深沉如海的疲惫、困惑、挣扎,以及一种……更深邃的、我未曾捕捉到过的、名为依赖的东西。
没有任何语言。在这辆在死亡之地颠簸穿行、承载着无尽苦痛、同时隔绝出一个短暂私密空间的铁皮棺材里,他做出了一个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动作。
他俯身向前,气息在那一刻拂过我的额头。然后,他那干燥而微微起皮的、带着清冽药味气息的、形状好看的唇,极其轻柔地、如同飘落的羽毛般,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虔诚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落在了我因为连日熬夜干涩发红的——左眼紧闭的眼睑之上。
这是一个吻。一个轻得几乎没有实质重量,却又重得承载了千言万语、无数个在生死边缘并肩战斗的日日夜夜、最终在这个绝境般的狭小空间里才得以泄露出的……疲惫灵魂对唯一安定的港湾的——无声的印刻。
唇瓣的温热与粗糙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带着他指尖遗留的凉意和气息里的药味。我的心跳在那一刻骤停,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柴油机的嗡鸣,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车外呼啸的冷风,铁皮传来的振动频率……以及唇瓣传递来的那份沉重到无以复加的、混合着感激、依赖、疲惫、脆弱和某种绝然不轻易示人的情感的重量。他没有吻我的唇,只是吻在覆盖着我双眼、见证过太多不堪与坚持的眼睑上,仿佛这是一个无声的契约,一份在血色污浊中偷来的、关于“看见”与“被守护”的秘密。车厢依旧在摇晃,月光透过布满尘土的前挡风玻璃,吝啬地投下一片朦胧的、晃动不安的光斑,恰好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低垂的眼睫上,映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同玻璃器皿般易碎的神情。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幻觉。仅仅一瞬之后,他就撤回了身体,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位上,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靠近从未发生。他转开脸,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只留下一个沉默的、重新筑起坚硬外壳的侧影。但空气中残留的那抹温凉悸动、他刚刚紧紧攥住我指尖的力道、还有左眼睑上那挥之不去的烙印般的触感……却无比真实地宣告着某种深埋已久、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在方才那一秒钟的越界中,无声地决堤。
车厢里依旧死寂。艾米丽头靠着车窗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昏睡,杰克也疲惫地闭着眼。只有我,僵硬地维持着被亲吻那一刻的姿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所有引擎的咆哮。左眼的皮肤如同被点燃的纸张,热意不断扩散。那烙印一般的触感并非幻觉,它是如此清晰,如此灼热,如此沉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药味和硝烟气息,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表面。救护车依旧在崎岖山路上摇晃,颠簸着驶向那个被称为“安全区”的虚假堡垒。车窗外,黑暗依旧无边无际,吞噬着山峦的轮廓。只有引擎低沉的咆哮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单调声响固执地冲击着耳膜。但在这片沉沉的死寂与黑暗里,刚才那短暂至极的一秒,那个落在颤抖眼睑上、承载了他全部疲惫与依恋的重量的轻吻,却如同在这地狱般的旅途中骤然炸响的无声惊雷,将某种深埋已久的、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劈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