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龙喉”区域的路,是一条被巨大管道包裹的、倾斜向下的钢铁甬道。空气变得异常灼热干燥,仿佛置身于熔炉的烟道。低沉的、如同巨兽沉睡时发出的嗡鸣声从深处传来,每一次脉动都让脚下的金属网格平台微微震颤。越往下走,那嗡鸣声就越发清晰、沉重,如同直接敲打在骨头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和一种…高温金属特有的、近乎烧焦的气息,刺激着鼻腔。
老孙头走在前面,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汽灯光线下显得异常坚定。他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工具袋,里面装着修复好的“磐石”阀和一些专用工具。犹大紧随其后,背着一个稍小的工具包,里面除了常用工具,还藏着那枚冰冷坚硬的“无声解决方案”。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让那枚小小的蜡丸在怀中灼烧。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由厚重合金铸造、布满巨大铆钉的圆形气密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需要两人合力才能转动的巨大轮盘阀。两个穿着深灰色制服、面无表情、腰间挂着短柄蒸汽铳的守卫如同雕塑般立在门两侧。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老孙头和犹大身上反复扫视,最后停留在老孙头出示的一块雕刻着复杂龙纹的金属令牌上。
“口令。”一个守卫的声音干涩冰冷,毫无起伏。
“‘锻骨’。”老孙头平静回应。
守卫仔细核验了令牌,又冷冷地看了犹大一眼。老孙头解释道:“学徒,打下手。换阀,急活。”
守卫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用某种内部通讯装置确认,最终点了点头。两人上前,合力抓住轮盘阀,全身肌肉贲张,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气密门缓缓向内滑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致高温、高压、机油、臭氧和…毁灭气息的洪流,瞬间从门内狂涌而出!犹大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皮肤瞬间被灼痛,耳膜被骤然增大的、如同亿万雷霆在耳边炸响的轰鸣声冲击得嗡嗡作响!
门内,是真正的“龙喉”。
这是一个难以想象其规模的巨大地下空间。穹顶高得没入黑暗,只有零星几盏功率巨大的弧光灯,将惨白的光柱投向下方。空间的中心,矗立着一座由无数粗壮管道、巨型铆接钢板、厚重无比的合金框架构成的、难以名状的钢铁巨物!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峦,又像一头匍匐于地、即将发出灭世咆哮的钢铁巨兽的咽喉核心。
无数根比圣城中央大教堂立柱还要粗壮的蒸汽管道,如同狂舞的巨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深深扎入这头巨兽的躯体。管道表面包裹着厚厚的隔热层,但依然能看到高温下金属发出的暗红色光芒。这些管道剧烈地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砰!砰!”巨响和喷涌而出的白色高压蒸汽流!整个空间仿佛都在随着这狂暴的脉动而颤抖、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浓密的、被高温电离产生的臭氧雾气。巨大的鼓风机发出持续不断的、撕裂耳膜的尖啸,将海量的空气强行压入巨兽的“肺腑”。更深处,隐约可见巨大的熔炉燃烧口,喷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炽白火焰,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变形。
这就是“龙吼”巨炮的动力核心——“龙喉”!它并非一门炮,而是驱动那灭世炮口的、狂暴力量的源泉!仅仅是站在它的外围,感受着那毁天灭地的能量在钢铁躯壳内奔涌咆哮,犹大就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与恐惧。圣城的差分机阵列与之相比,如同精致的八音盒面对喷发的火山!枢机主教冯·克洛维轻蔑的“粗鄙巨兽”言论,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跟上!别乱看!别乱碰!踩错一步,蒸汽就能把你煮熟!”老孙头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嘶吼,声音几乎被淹没。他拽了犹大一把,沿着一条狭窄的、悬空的金属步道,小心翼翼地走向巨兽深处一个闪烁着维修指示灯的检修平台。
脚下的步道随着巨兽的脉动而剧烈晃动,滚烫的热浪不断从下方翻涌上来。犹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紧盯着老孙头的脚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巨大的管道、阀门和压力表。压力表的指针大多在红色警戒区附近疯狂跳动,表盘玻璃上布满了高温导致的龟裂纹。一些法兰连接处,即使有厚重的隔热层,依然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高温蒸汽顽强地泄漏出来,发出尖锐的嘶鸣。巨大的铆钉和焊缝在持续的高应力下,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细微的、不祥的扭曲变形。
野蛮!粗犷!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但也同样…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隐患!犹大毫不怀疑,这台恐怖的机器一旦失控,瞬间就能将整个铁炉堡乃至周围的山峦夷为平地!
终于到达检修平台。这里相对靠近“磐石”阀的安装位置,但高温和噪音依旧让人难以忍受。平台下方,就是一处巨大的蒸汽汇聚节点,数根粗壮的管道在此汇合,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更换阀体的工作异常艰难。老孙头指挥着犹大拆卸旧阀的螺栓,巨大的扳手在滚烫的金属上几乎无法握持,每一次拧动都耗尽力气。旧阀拆下后,喷涌出的高温蒸汽和灼热的冷凝水瞬间弥漫开来,即使穿着厚实的防护手套和围裙,皮肤依然被烫得生疼。
就在两人合力将沉重的“磐石”新阀艰难地对准安装位置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护目镜的身影顺着另一条步道快速走了过来。那人身材高大,步伐沉稳,即使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也透着一股精悍之气。当他走近,摘下满是水汽的护目镜时,犹大的心脏猛地一沉!
是疤脸李!
他脸上那道刀疤在高温下显得更加狰狞,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直接刺向犹大,然后又扫过正在奋力安装阀体的老孙头。
“孙师傅!忙着呢?”疤脸李的声音穿透噪音,听不出情绪。
老孙头正全神贯注地调整阀体位置,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废话!没长眼吗?有事快说!别碍事!”
疤脸李也不恼,目光再次落到犹大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听说你新收的这‘傻书生’学徒,脑子挺好使?连‘磐石’阀的垫圈都能用破烂拼出来?”他刻意加重了“傻书生”和“拼出来”几个字。
犹大的动作瞬间僵硬,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又被高温蒸干。他能感觉到疤脸李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关你屁事!”老孙头吼了一句,终于将阀体卡入位,示意犹大递上巨大的螺栓。“这小子是手巧!比你手下那些就知道使蛮力的蠢货强!怎么?眼红了?想挖人?”
疤脸李没接老孙头的话茬,反而向前一步,几乎贴到犹大身边。灼热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机油味扑面而来。“手巧?脑子好?”他盯着犹大因紧张和高温而发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吐信般清晰,“史密斯·布朗…新卡斯卡迪亚的公共图书馆…是吧?真巧,我有个远房表亲,就在新卡斯卡迪亚港口当差。他回信说…港口图书馆三年前就被大火烧光了,一本机械书都没剩。”
时间仿佛凝固了!震耳欲聋的蒸汽轰鸣声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犹大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疤脸李那冰冷的注视下迅速冻结!谎言被戳穿了!在最危险的地方,最致命的时刻!
老孙头安装螺栓的动作也顿住了,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死死盯住犹大!
疤脸李脸上那道刀疤因为一个残酷的笑容而扭曲起来:“小子,你这身本事,还有你这满嘴的谎话…到底是从哪个‘图书馆’学来的?嗯?”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犹大身上!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反应几乎要让他去摸怀里那枚冰冷的“无声解决方案”!清除威胁!这是“灰石”刻入骨髓的指令!疤脸李的怀疑,在此刻已经上升为致命的威胁!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呜——————!!!”
一声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尖锐警报声,猛地从“龙喉”深处炸响!刺耳的汽笛声瞬间压过了一切噪音,红色的旋转警灯在昏暗的空间里疯狂闪烁!
“高压泄露!B-7节点!快!隔离阀!!”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叫!
疤脸李和老孙头脸色同时剧变!疤脸李再也顾不上犹大,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警报响起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对着通讯器怒吼着什么。
老孙头也瞬间将怀疑抛到脑后,对着犹大狂吼:“螺栓!快!拧紧!全部!最大扭矩!快!!!”他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面对灾难时的惊恐和职责所在!
犹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暴露的恐惧!他抄起沉重的扭矩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剧烈晃动的平台上,疯狂地拧紧“磐石”阀的每一颗巨大螺栓!汗水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又被高温烤干,皮肤火辣辣地疼。他的眼中只剩下螺栓和扳手,耳朵里只剩下警报的尖啸和老孙头的嘶吼。
巨大的螺栓一颗颗被拧紧。当最后一颗螺栓达到最大扭矩刻度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和更加恐怖的蒸汽喷射尖啸!整个“龙喉”空间剧烈摇晃!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金属碎片和滚烫的水珠横扫而来!
犹大和老孙头死死抓住平台的栏杆,才没有被掀飞。混乱中,犹大眼角的余光瞥见疤脸李的身影在远处弥漫的蒸汽和火光中奋力操作着什么,指挥着几个工人试图关闭巨大的隔离阀。他那凶悍的身影,在此刻却如同阻挡洪流的礁石。
警报声、爆炸声、蒸汽的尖啸、金属的扭曲断裂声、绝望的呼喊声…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当混乱稍稍平息,巨大的隔离阀终于被艰难关闭,那恐怖的泄露声才逐渐减弱。但空气中弥漫的毁灭气息和伤亡的阴影,却更加沉重。
疤脸李带着一身油污和灼伤的痕迹,满脸疲惫和阴沉地走了回来。他看也没看犹大和老孙头,只是死死盯着刚刚安装好的“磐石”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阀…装好了?”
“装好了!螺栓全紧到位!”老孙头喘着粗气回答。
疤脸李沉默了几秒,那冰冷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犹大身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审视和更加深沉的、毫不掩饰的怀疑。“你…”他指了指犹大,又指了指远处还在冒着白烟的泄露点,“运气不错。下次…未必有这运气。”他没再多说,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泄露区域,背影在蒸汽的迷雾中显得异常疲惫而危险。
危机暂时解除,但犹大知道,更大的危机已经降临。疤脸李的怀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蜡丸,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在这座名为“龙喉”的毁灭熔炉里,无声的抉择时刻,似乎正随着蒸汽的尖啸,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