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现在是晚上十点零十分，学校安排的晚自习早已结束了，此时的我独自背着书包，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因为今天阿绿要洗头，所以她自顾自地早早跑回了宿舍，没有等我。
从教室走回宿舍，不过区区五分钟，可我还是遇到了一点突发情况。
好像有人在我的背后，一直跟着我走。
虽说我早就知道那脚步的源头没有恶意，但我还是有一点害怕。
现在是所有学生回宿舍或者回家的时间，所以路上是一定有很多学生往宿舍方向走的。但是，我之所以敢说是有人在我的身后，而不是臆想，是因为从不知哪天开始，我就开始觉得身后常常有人跟着我，无论时间地点。
我尝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回想起今天课上的内容，可那轻微的脚步声在喧哗的世界中依旧显得清晰无比。路灯的高度高得过分，再加上已经有了一些年头，所以除了远方宿舍大门处溢出的白炽灯光，剩下的一切都显得很灰暗。
衣服跟身体有点贴合在了一起，脚下的动作也加快了起来。
终于走到了宿舍的门口，身后的脚步也瞬间消失了。
今天也是有惊无险啊。
刚把睡衣换好，就看见阿绿从洗澡间里走出来。
“诶！你回来得挺快的嘛。”阿绿侧着脑袋，用第二条干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因为我们没办法用吹风机。
“嗯……我今天好像又碰到那个跟踪我的人了。”我坐在床上，看着被子上的小熊图案，小声说着。
“诶？会不会是你学习压力太大了，产生幻想了？”她清脆的笑声没有让我露出笑容。
看我沉默不语，阿绿放下了手中的毛巾，然后坐在我的床上，抓住了我的双肩。
“会不会是有鬼缠上你了，嘻嘻。”说罢，她还摸了一下我的脊背。
“不要说这种吓人的话啊。”我吓得轻轻抖了一下，然后戳了一下她的腰来报复她。
然后场面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收拾起来，我们两人打闹在一起，直到熄灯的时候才停下来。
上一刻还吵闹无比的宿舍，一瞬间就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了，只剩下宿舍外阳台传来的流水声。我躺在床上，微微发热的身体还没能够冷静下来。
睡不着的夜晚就是容易胡思乱想，我翻来覆去，脑中全是这次考试的成绩表。怎么办，我的年级排名又比上次还低了三十七名，本来还觉得上次是失误了没有考好，结果怎么越考越低了。
阿绿的总分比我高二十三分，上次是十九分。阿绿长得也很可爱，也是一个很阳光开朗的女生，班上应该会有不少男生会喜欢她吧。说起这件事，我脑海第一时间浮现出的是小川的身影。
小川算是跟我最为熟络的男生。在我跟阿绿变得要好之前，他们两人就已经是朋友了。我跟小川会熟络起来也是因为阿绿。
就凭我观察到我们三人在一起时的细节，我总是觉得小川是暗恋着阿绿的，他的笨拙和手足无措很好笑，再加上阿绿大大咧咧的性格，他们的组合真的很有青春感啊。
嗯……要是也有个人能为我倾心就好了……
今天才周一啊……好累……
后来还想了些什么呢？
……
风好大。
大到我没办法张开自己的双眼。
好不容易等到大风过去，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马路边。
太好了，阿绿就在那条马路上，去给她打个招呼吧。我刚想向前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然后是贯穿全身的剧痛。
这突然的刺激让我的双眼短暂失明，等我稍微缓过来之后，我看到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变成了一棵树，一动也不能动。
再仔细看，我身上那一圈开裂的树皮正不停地传来阵痛，可一旦我尝试移动，这本可以忍受的阵痛就会变成无法克服的剧痛。
轰鸣的声音自世界的另一端传来，一辆大卡车向着阿绿飞驰而来。可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发现危险正悄然来到。
快跑啊！可我没办法发声说出这三个字，所以便想要跑上前去拉开她。但除了那可以夺走我意识的疼痛在我身心上疾驰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是一只鸟不小心撞在了墙上，轻轻的，微弱的一声“砰”从合上的眼皮溜进了还没变成木质部的大脑。
不要睁开双眼啊。我什么都做不到。就别让我看见吧。
风好大。
好像有什么很冷又很轻盈的东西飘到了我的脸上。
茫茫的白色从细小的缝隙中钻了过来，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森林，一片沾染上轻盈的，斑驳的白色的森林。
诶？我这是在哪里？
自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淡漠到连自我都无法意识。
我醒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今天的午饭时间，依旧是我们的三人聚会。
“小希，你今天也吃这么少吗？”阿绿从窗口买完饭，走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下，看着我的餐盘说。
“嗯，今天不是很饿。”我微微地点头，没有直视阿绿的眼睛，因为我知道，自己比上个月重了五斤，必须节制一点了。
我看着正潜心于品味饭菜的阿绿，不由得又有点羡慕她了。她的身材娇小，属于是怎么都吃不胖的那一类，真是不公平啊。
这时，小川也端着饭盘走来了，他一坐下来，就先注意到了我的餐盘。
“诶？你吃这么少不会饿吗？”小川的反应好像更大一点。
“不会啊，我今天就是不饿才会吃得比较少啊。”我用同样的理由搪塞小川，可他好像识破了我的秘密，说着：“你不会是想节食变瘦吧……平时要正常吃饭才行啊，毕竟学习这么累。”
“你好啰唆哦。”我假装生气，果然就让小川闭上了嘴。而阿绿这是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
其实小川没有说错，但是他居然直接我的秘密说了出来，一定不能放过他。
“其实你没有减肥的必要啊，又不是一定要像竹竿一样才好看……”小川果然没有安分下来，他又开始在为自己辩护。
唉，你们这些人怎么会明白我的想法呢？虽然我现在的身材算是不错，但我跟大部分女生比起来就是更易胖啊，要是平时不注意的话就很容易会身材走形。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无法反驳小川，只能先随口敷衍过去。
也许是我的说话态度不太好吧，小川不再说话，开始安安静静地吃饭。
食堂里的承重墙上，都挂着电视，上面永远只有新闻在播放，也许校方的本意是为了让我们能在吃饭时间放松吧。
虽然我觉得大部分学生本来应该不太关心于新闻，但这可是我们在学校的日子里唯一能接触到外面世界的窗口，所以还是有很多人都愿意特地坐在靠近电视的位置。
也许是电视上的新闻提醒了阿绿吧，她突然开口问我们知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学校里上周发生的事情。
“啊……是挺让人印象深刻的。真是可惜啊……”我慢慢呼出了一口气，发现小川也正咬着勺子发呆。
“是那位出了车祸的女生吗？”小川问得很谨慎。
小绿点点头。我又想起了上周二时班主任给我们开的临时班会。
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我们学校的女生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虽说我不跟她同班，但毕竟是同级生，所以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的。而针对这件事，在消息传出的那天早上，全校的班主任都开了班会，强调交通安全。
班上的人，好像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虽说平时的我也会这样，但毕竟这次是身边的同级生，我难得认真听完了班主任说的话。
好像阿绿和小川都比较在意这件事情，毕竟当时班会结束后，我发现他们的表情不太好看，他们一直以来其实都是心思细腻的人。
“我跟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很熟，她跟我说那个出事的女生的男朋友请了一周的假，今天来学校了，看着心理情况好了不少。”阿绿接着往下说。
“啊……看来是个很坚强的人啊。”小川沉重地说。
“换我来是一定接受不了这种事情的。”我脱口而出。
那个男生当时好像是当场崩溃了，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能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确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如果我以后也会经历。不对，每个人都要经历这种令人讨厌的事情，看着亲密的人离去的事情，我能轻松地接受它吗？
外婆有冠心病，爷爷得了脑萎缩，他们之前说一定要健康地活到我成家，现在想到这些，心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焦虑。
“我也很佩服他啊……”阿绿少见地感伤了起来。
然后我们三人不再说话，只是坐在原位上吃饭。
吃完饭后，阿绿就像满血复活了一样，拉着我们两个人去另外一个食堂里买奶茶喝。
“走嘛走嘛，就是要摄入糖分才会开心啊。”阿绿露出招牌笑容，让我和小川无法反驳。
基本上没有排队，我们三人的手上都各自拿着一杯奶茶了。
我买的是普通的珍珠奶茶，而阿绿和小川买的是同款的红豆奶茶。
我看着那白色的粗塑料管，正在计算着它的热量。而阿绿已经喝掉了四分之一。
“小希，你买的还是珍珠奶茶吗？”小川问我。
“哼哼，肯定是的，小希就是那种女孩子啊，一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认准了一直吃。”阿绿盯着我手上的纸杯。
“啊，是的。”我像木头一样点着头。
他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因为中午没有回宿舍睡觉，在教室自习，下午上课时基本是昏昏沉沉的，但好在没有睡着。因为没有好好听讲，晚自习时，我又在拼命复习下午上课的内容，结果又是一身疲惫。
会不会，这就是一种恶性循环呢？
又到了下晚自习的时候，阿绿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看来今天又要一个人走回宿舍吗？我正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整理书包。突然，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小希，要一起走吗？”小川站在我的面前。
诶？小川从来没有约过我跟他一起走，会不会是什么跟阿绿有关的事情要跟我说。
我点点头，背上书包和他一起走出了教室。
今天的月光比昨晚明亮，不过大概还是因为今晚不用担心有人在我背后跟踪我吧，毕竟我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
男生宿舍在女生宿舍的后面，所以其实我们是顺路的。道路左侧排列着几个篮球场，空隙里有很高的杆子把照明的灯举起来。那些灯的亮度和路边的路灯完全不一样，一盏就可以照亮周围的四个球场。
“小希……关于今天中午聊到的那个女生，你是怎么想的？”小川终于开口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用什么话回应他，因为我没想到他还在关心这件事。
“其实，对于我来说的话，这种事情如果不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其实是很难去做到真正的共情的。”我吐露出了自己的心声。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垂下了眼眸，大概是在捕捉路面上的某一颗沙烁，“这么说可能会有点奇怪……”
小川很少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动摇，看来的确是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吧。
篮球落地的声音很有节奏感。下过雨的路面很潮湿，能让我感到丝丝的凉意。
道路两侧的树肃穆地站着，倾听着一切的窃窃私语，过往的声音和时间已经无影无踪，可残留在树皮上的痕迹没办法用雨水冲刷掉。
小川依旧没有继续说下去。
啊，想起来了。今天生物课上，老师跟我们闲聊起的一个现象。
每年三月左右，也就是在春天，气温上升并且光照增多，树木的生长会迎来一个高峰期。如果生长速度太快的话，木质部就会裂开，也就是我们看到的树皮开裂。
“老师，那树是不是很痛啊。”有一个平时话很多的男生马上插了一嘴，班上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当然，除了当时正昏昏欲睡的我。
平时被大家肆意开玩笑的生物老师反常地没有说笑，反而是很认真地在回答：“其实啊，在我的认知里面，如果树有知觉的话，一定是很痛的。”他扶了一下脸上的圆框眼镜，“你们的母亲在生你们之前，肚子上会出现妊娠纹，跟这个是一个原理。这就是生命带来的痛楚啊。”
全班都陷入了沉默，连我都清醒了三分。
快要走到女生宿舍门口了，可小川还是没有说话。我转过头去看向他，却刚好撞上他的目光。
“人生真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啊……”
“嗯？”
“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活到明天，对吧？”
“是的……但是一直这么想的话……”我在想应该怎么举出正面的例子。
……
其实我也在担心这点吧。
担心自己想要去做的一切都来不及，想说的言语没有机会传递出去，如果一切都只是在向山上推着巨石，那我以有限的，短暂和漫长都无法确定的人生能做到的，是什么呢？
已经踏进了那片光亮，该跟小川说“再见”了。
“小希！等一下！”小川突然叫住了我。
他看起来像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传达给我。所以，我站在原地，回头看着他。
如果我的人生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戏剧的话，此时应该要写下“（长静场）”。
“算了，其实没什么，明天见吧。”小川说完，就转身走向了男生宿舍。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融化。
捉摸不透他的反常，我转身上楼，回到宿舍，见到了早早跑走的阿绿。而她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直到没办法从我平淡的表情中挖掘出什么为止。
“小希，今天有没有鬼在你背后索你的命呢？”一个同寝的女生笑着问我这个问题。
诶，我才发现，今天好像的确没有人在我背后尾随我了。可能是因为今天有人和我一起往宿舍方向走吧，又或者是，今天的我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所以没发现有人在我背后吧。
今天的小绿看起来很失望，不知道是为什么。
洗漱完躺在床上，喝下掺满了白炽灯光的月光，准备入眠。
今天。
今天和小川所诉说的那些言语，还有那些未言的心事，会不会被哪棵树偷偷窃取，镌刻在树皮之上，成为历史的注脚，融入这片虽然不算繁茂的森林的肌理之中。
应该会吧，因为我们和每个漫步林间的人，都有着相似的轨迹啊。
今晚没想太多，只是想着这一点，慢慢，睡着了。
明天，生活自将恢复往日的平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