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星历1025年6月1日

圣都西郊，第十七号预备役军事基地，曾经那个锈迹斑斑的名字，连同其腐朽的实体，都一并被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副官王毅走在新建成的基地主干道上，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黑曜石路面是什么一碰即碎的艺术品。他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这里的变化。一个月前，这里还是连收破烂都要皱眉的废墟；一个月后，这里变成了他只在最前沿的科幻电影里才敢想象的场景。

没有接缝的银灰色墙体，沉默地延伸至视线尽头。头顶上，小型的清洁机器人无声地滑过，留下一尘不染的空气。远处训练场，复杂的模拟障碍正在液压杆的驱动下悄然重组，进行着王毅看不懂的自我测试。一切都安静、高效，带着一种非人的秩序感。

他最终停在了中央行政楼前，抬头仰望。那巨大的单向玻璃幕墙，像一块切割完美的墨晶，映不出他渺小的身影，只反射着天空。他知道，史昂殿下就在里面。每一次面对那位殿下，王毅都有一种割裂感。他外表是帝国的皇孙，但那双眼睛里偶尔流露出的东西，却像是看着一群在沙盘上忙碌的蚂蚁。

主控室内，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史昂背对门口，俯瞰着自己的“新家”。

在他的神性视野里，这个所谓的“堡垒”充满了妥协与粗糙。为了迁就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和材料学上限，设计图被砍掉了百分之九十的功能模块。他原本计划的，是一个能进行亚空间折叠的移动要塞。现在，他得到的，是一个坚固些的乌龟壳。

地基打好了，聊胜于无。

他转身，走向主控台，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王毅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他很识趣，知道殿下不需要凡人的旁观。

“爱丽丝，连接基地主脑，感觉如何？”史昂在意识中发问。

那台由他母亲“捐赠”的超级计算机，如今作为基地的核心，正安静地运行在地下三百米深处的恒温机房里。

下一秒，爱丽丝的意识流在全新的硬件矩阵中完成了一次巡游。一个清晰、不带任何情感波动的声音在史昂脑海中响起。

【殿下，系统硬件已接入。正在进行匹配度分析……分析完毕。】

【以我核心运算框架为标准，当前硬件存在百分之三十七点八的冗余延迟。处理指令时，数据流在物理层面的传输速率，低于理论最优值九个数量级。】

【结论：当前硬件配置，等同于将我的运算能力捆绑在了一台帝国历初期的蒸汽机上。执行复杂推演任务时，将产生大量无效等待周期。】

爱丽丝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数据库里搜索一个贴切的比喻。

【这是一种……便秘般的体验。】

史昂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能理解爱丽丝的感受，这无异于让一个习惯了光速思维的意识，去适应蜗牛的爬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个宇宙，这台能让爱丽丝感到“便秘”的计算机，已经是物理规则下最顶尖的造物了。

“暂时先这样吧。总比用算盘强。”他用精神力安抚道，“获取基地全部控制权，启动一级戒备模式。”

【权限已确认。戒备模式已启动。】爱丽丝的抱怨归抱怨，执行力毫无折扣。

　　

主控室内的灯光随之柔和地变换，墙壁上浮现出淡蓝色的数据流光带，整个基地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开始平稳地呼吸。冰冷而完美的秩序感，是史昂为这片废墟赋予的新灵魂。

他不再关注这些细节，转身离开了主控室。他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一扇与墙体无缝衔接的合金门，代表着绝对的私密与高效。按照设计图，门后应该是一间宽敞、简洁，只配备了必要办公设施的房间。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

然后，他停住了脚步。

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将帝国档案馆、印刷厂和员工茶水间打包压缩后，在这里引爆了。高级纸张的木质香、油墨的化学味，混杂着廉价香水、速溶咖啡以及某种被遗忘的三明治的酸腐气息。

预想中宽敞的空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座由纸质文件堆积而成的、真正的“山”。它们拔地而起，几乎要顶到天花板，将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和真皮沙发彻底淹没。有的山体结构稳定，像是沉积岩，一层层叠得整整齐齐；有的则像刚刚发生过雪崩，文件呈放射状散落，暴露出被掩埋的“遗迹”——一只印着“为帝国尽忠”的马克杯。山与山之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蜿蜒曲折，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峡谷”。

史昂站在门口，静静地欣赏着这片壮观的“地质奇观”。他第一次觉得，凡人的热情与期望，确实是一种可以被物理量化的、足以扭曲空间维度的灾难。

“爱丽丝。”他对着空气发问，声音听不出情绪，“分析当前状况。我的办公室是否被某种以官僚主义为食、以纸张为排泄物的异次元生物入侵了？”

【报告殿下，根据环境扫描与物质成分分析，入侵生物确认为“智人”。】爱丽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当前空间内共堆积纸质文件一百七十三万四千六百份。总重量一点二吨。内容涵盖：帝国各部门的祝贺信函、合作意向书、物资申请单、人员推荐信、以及三千七百份来自圣都贵族小姐的私人下午茶邀请。信息重叠率百分之九十八，有效信息占比预估为零点零零二。】

爱丽丝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更深层的运算。

【根据我的数据库推演，若由一名标准帝国文员进行处理，预计耗时七千二百个工作小时，期间需消耗咖啡三百升，并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引发至少一次精神崩溃。结论：此为一种极度原始且低效的信息传递仪式。】

史昂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那些议会和军务部的老家伙们，除了送他一片废墟之外，还附赠了这样一份“大礼”。物理上的阻碍已经移除，精神上的围剿才刚刚开始。他们无法在硬实力上挑战他，便试图用帝国最古老、最坚固的武器——繁文缛节，将他活埋。

【并非官僚主义，殿下。】爱丽丝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这些是自愿调职申请书，全部来自帝国各个部门、军队以及地方警备系统。总计七万八千四百二十一份。并且，根据帝国邮政系统的实时数据，还有大约两万份正在运送途中。】

【原因分析：女王陛下的公关策略取得了超预期的效果。在过去的三十天里，您在“荣光”号上的事迹经过了帝国皇家电视台的十七次重播，以及超过五百家媒体的深度解读。您现在的官方称号是“帝国的璀璨之星，荣光之子”。】爱丽丝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某种数据对比，【根据对申请书内容的情感与动机分析，百分之六十八的申请者受“理想伴侣”幻想驱动，百分之二十五为投机主义者，百分之六为纯粹的爱国热情，剩余百分之一……为其他部门派来的情报刺探人员。处理建议：将所有物理文件作为生物质燃料进行能源转化，效率尚可。】

史昂对爱丽丝冷酷的逻辑建议不置可否。他需要的是战士、科学家、是能够一同面对邪神的同伴，而不是成千上万的崇拜者和职业卧底。

这些纸山，在他眼中毫无意义，只是一堆需要清理的杂物。

他迈步，沿着那条被文件挤出的小径，走到办公桌前。桌面上同样堆满了信件，他随手扫开一小片空地，露出了嵌入式的通讯器面板。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几封包装精美的信件滑落到地上，他看都没看一眼。

他无视了那些文件，直接激活了通讯器，选择了最高安全等级的加密线路。

“接通国民社会与生存保障部。”

线路很快被接通，一个略带激动和紧张的年轻女声传来：“这里是国民社会与生存保障部总机，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殿下？”

显然，他的身份识别信息已经显示在了对方的屏幕上。

“我是史昂·爱德华斯。”史昂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天气，“我需要一份资料，用于应对部的人员筛选。”

“是！殿下！请您吩咐！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接线员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拔高。

史昂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纸山，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把全国所有公民的完整信息档案，发一份到我这里的服务器。”

通讯器那头，接线员的呼吸声瞬间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办公室里绝对的安静被打破，只剩下通讯器线路中微不可察的、代表着连接状态的电流杂音。一秒，两秒，五秒……

长达十秒的死寂。

一个皇孙，一个新成立部门的负责人，绕过了军务部、警务部、内阁情报局，直接向一个职能上最不相关的民事部门，索要整个国家所有公民的最高权限数据。这已经不是一个请求，这甚至超越了命令。这像是在用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帝国权力构架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终于，那个年轻的接线员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殿下……您……您确定是……是……全部？”

史昂的回答，简洁而毋庸置疑。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