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之樱

有如花海的露珠,披漫在五尺枝头,代替了往日颜色,也代替了,往日那浓若初恋的清芳。

昨夜,听着不辍的春雨,才断然发觉被撕扯着,又到了初春时节。

思索着往日光景,手指不知不觉地爬上脸颊,感受着莫名的奇怪感觉,像是有什么阻扼着千穗的咽喉。

「东京在下雨。」

千穗呢喃地说。

霎时,一道闪电染遍狭窄房间的大小角落,拥狭的房间里显现出铺漫着的各式各类的茶器,有的年岁足以追忆到某个平安时期藤原公家的细腻掌间。

「啊——」

思绪,粘连至三年前的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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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东京,没有如今年疫情时的萧条模样。棱框在这里的高楼矮院,尚是分明。从远远的巨塔上,可一览东京的大小风貌。

那时,千穗自然不住在这里的破败公寓,而是一间东京难见的老旧茶室。

自时代的波动,事物被人们不尽亲热,那泛出的可爱涟漪,也能将这日渐凄凉的彼岸,拍碎得有如樱花般的飘絮,心中只有无尽的物哀。

「八目迷小姐,很抱歉……上面批下来了,还是……不许………日子也批下来了,是五月中旬动工……您的奶奶……」

「嗯……谢谢……劳烦您关心祖母大人……不胜感激………」

那个男人脸上平添淡淡的哀愁,嘴唇蠕动着,千穗明白,只是不愿意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地感谢,恭恭敬敬地鞠躬,恭恭敬敬地告别,恭恭敬敬地关上茶室的大门,割开这樱花烂漫的时节,与枯枝遍漫的庭院。

「哈哈哈……明贺你来了啊……还带着古都……好恩爱的夫妻哦……老婆子我好高兴啊。」

祖母嗫嚅着。

千穗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只是撩起和服的袖子,拿着那根部发霉而渐显腐烂的条帚和生锈断把的簸箕,缓缓打开通往后院的合门,自顾自地去扫着自春天开叶,突然散落一地的,明媚如春雨的嫩叶。

「啊………千穗长高了哦……明贺!千穗的花嫁会是什么样的呀……老婆子我好想看看啊……」

「唉……」

千穗叹了口气,机械地扫着,仿佛扫走的,不是那生机盎然的翠绿落叶,而是她自己的忧愁,亦或扫走的也不是忧愁,而是自己的心………不是吗………

祖母是远近闻名的茶道一代宗师,父亲也继承了祖母的衣钵,本来应该会又是一代名士,可……那是本来。

2017年8月23日,父母出了车祸,血,晕染在小田原,晕染了天边落暮颜色,晕染了白云片片,染遍南北西东……

血,爬过小田原,拐过相模的土地,在东京翻滚,舔舐着柏油马路,爬上长长细道,流入茶室,渗入地板,登上茶桌,发出腥臭,亲吻着祖母的面颊。

从此,祖母一蹶不振。

她穿上父亲离别前送来的和服,披着纯白的头纱,仿佛天边的圣女,或是哪个权现出来的菩萨,胡乱地泼洒着因血滋养的茶汤,泼洒着万贯家财。

也是那个时候,千穗开始更卖力地抵住茶室的裂痕。仿佛从那一天起,这里就如同和祖母一起衰老。祖母头发一夜苍白,家中的樱花树,也断然腐朽;祖母皱纹夜夜翻番,家家室室,拨波纹纹;祖母身上布满跳蚤,白蚁也开始吸吮茶室的脊髓;祖母的眼中布满血丝,于是茶室中往日的白炽灯光,渐渐褪去光亮,显出的是落日哀愁……

千穗买来营养剂,施肥浇水,祈求让这棵自从江户时代就傲然独立于东京的樱花大树,不沦虚无;千穗买来墙乳白皮,琉璃亮瓦,祈求这德川家光时代渊远的茶室,不被时代巨流湮没;千穗买来无穷无尽的杀虫剂和治虫秘方,誓要与贪婪咬啮着茶室枝脉的白蚁,决一死战;千穗买来更多的白灯,想要拼死抵抗这萧条的颜色………

那时候,千穗每天都累得大汗淋漓,拥有清纯少女一切美感的她,却一日四餐,每顿吃得下两个成年男性的餐食,这令街坊里啧啧称奇,划归到世界的第九大奇迹;她的祖母,每日只吃淡薄的稀粥过活,这是在农耕时期都难以果腹的,就像是在某个波西米亚还是格拉摩根的自由捐赠会中,祖母慷慨解囊,自愿画押,扯出来了她六分之五的胃又用手伸到千穗的胃里粘贴在一块。

对于祖母如此的奇怪现象,街坊啧啧称奇,于是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着发白流脓的眼珠,拉帮结派围在往日典雅肃穆的茶室门前,叽叽喳喳,仿佛在赛马下注,乱作一团。

祖母还游离在她的美梦之中,自然不明白外边有啥,里边有啥,事实上,她连自己里边有啥都觉得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外边沸沸扬扬的声响;而愤恨的,激动的,向上的,大展身手的千穗,仿佛有十八条胳膊,二十三条腿,七十六很手指,和垂死的大树,满家的裂纹,阅兵的白蚁,调皮的灯光做着排队枪毙,都做好了持久性准备,对于外面更是丝毫不知。

到了晚上,茶室的门前人更多了,沸沸扬扬地端着炉子,烧起火来,喝着浓浓的肉汤,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茶和茶叶的区别。直到一个男子出现,才让这帮受了蛊惑的人叫骂着回去。

「不要喊了!」

这是千穗唯一听清楚的话,也是让她感受到一丝不知是什么的感觉的神奇话语。

随后她又被繁忙吞没,自顾自地干去了。

人群不欢而散,临走还大笑着「我们来是为了告诉第十大奇迹,现在,第十一大奇迹也来了!」而让整个东京都颤抖。

男子是来送饭的,他和千穗有什么关系吗?大概也只是小学同学和常来茶室学茶的程度罢了。

男子敲门才发现:原来门没锁。

打开茶室,他震惊地发现老太太竟然转眼之间就能如此衰老,恐怖地有如阴暗森林中的会鞭笞过往行人的大树。闻着这难言的气味,和映入眼帘的乱七八糟的事物,都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他颤抖着看着颤抖的房间,这是能让他不知时间流逝的恐怖地方。他不禁泪流满面,看着受尽折磨的那个曾经对他无尽关怀的陌生奶奶,他帮起奶奶梳理起头发,洗起脸,洗着她已然枯萎的身子,发现了乱七八糟的跳蚤,喂着饭,喝着水,刷着牙,找来毯子,闭上灯,让她好好安睡。可是,就当她闭上双眼,让这累了半晌男人,终于能够缓口气的时候,那双依旧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喊道:

「明贺!」

随即睡去。

一阵断然的惊愕,恐怖地填满他的心田。他在三天前刚改了名字,就是明贺。而那时,她早已经疯了。

明贺沉默不语,起身去找千穗。

已经是夜色中的庭院,水一般甘甜的月光如苦涩的泪,逸散在世俗人间,也逸散在那累得筋疲力尽,睡相粗犷的娉婷少女的清纯颜色,令人不尽哀怜。

那缓缓荡起微波的樱桃小口,牵引着明贺的心弦,牵引到了未知的彼方,心中印染的,只有不尽的绵延。

忽的,一股绯色漫漫悬浮在明贺脑海之间,他果决地扫散。就轻轻抱着那越发可爱的梦中情人,送到那茶室,仅仅是帮她盖好毯子,便克制地走到了空旷的大街。

忽然又想到,她们家没上锁!

明贺实在不放心,就在这冰凉的夜,没有毯子的夜,睡在干硬的门口,伴着满天星辰,和苍天薄云化成的被子,凑付一宿。

他看着月,月也看着他,他笑着,笑得愈发像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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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穗醒来时,只觉身上的无限皮软和干渴难耐,她忘却了,忘却了为何睡在这般的世界。

旁边是睡的香甜的祖母,终于止住了呓语,庭院内令人发躁的窸窣声音,也赫然不见了。似乎熟悉了与那些东西的日夜奋战,所以她现在讶异地看着一切的反常。

直到——

那个保温袋上贴着词条,字很秀美,风骨颇盛。

「记得吃饭。」

「是你吗………」

她突然走出门外,那里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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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着那尚且温热的饭,除了感叹科技发达外她不做他想。

庭院内什么也没有,虫子的尸体仿佛变成了萤火,消逝在缄默的永夜。

下起雨了,千穗就坐在茶室的合门,呆呆看着这啪嗒啪嗒的一切。

湿滑的泥土气息杂糅着不尽的香草,涌入几近溃烂的茶室,抚摸着千穗的小小面颊,那本来干涩的面庞,渐渐湿润,渐渐涌泄,砸在她的心头。

「爸爸——妈妈——」

坚强如千穗,也哭了,或者说,她哭了,才像千穗。

时间流逝着,祖母还没醒,直到暮色生寒,才缓缓起来………

「千穗………千穗………到奶奶这来………」

千穗坐了一天,甚至已经有点麻木了,还以为自己犯了傻,懵了神,胡卤听错了甚么。

「千穗………奶奶……叫你呢………」

噙着泪的千穗,如同被剥开的荔枝,汁水满溢在祖母的怀中,明明应当是苦涩的泪,今日皆变作未曾有过的甘甜,晕开在祖孙二人的舌尖。

「奶奶………奶奶………奶奶!」

两个人,如同枯枝上的嫩叶,化作一团,披漫着冷夜的雨露,似开谢的花苞。

「抱歉啊………小千穗………」

这时,茶室的门外噔噔咚地敲着,可悯的千穗抹着泪,不舍脱离祖母温暖的胸怀,胡乱撕了张纸,抹着乱七八糟的鼻涕。

茶室内又响起了某种声音,但能听到的,只有光着小脚,噗哒哒的可爱声响。

月光泼经合门,胡卤趴在地上,就像一只断了翼的绿鸟,呼哧地吮吸着不明颜色的汁液。

千穗终于是拉开了门,然后就看到:

「我们对于茶室的不幸,与八目迷大师的可怜现状,深感哀痛,因此决定收购茶室,为八目迷大师安置,颐养天年。这里由于破败,不能再用了,需要改建为纪念场所。已得到政府批审,因此让在下来给八目迷小姐书状。」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可、可是!祖母现在恢复理智了,您看我刚刚还因为祖母回来而高兴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了啊!我们还可以!」

「这样吗?!那能否容在下看看,然后汇报上去?如果这样就太好了!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喝茶呢!」

千穗恭恭敬敬地请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进入到又显腐朽的茶室,就看到——

「明贺………明贺………你来了啊………古都………明贺很温柔吧………」

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滴入可怜人儿的胸怀。

「明明………」

「唉,这样吗……在下在交给您之前还有个问题,就是八目迷小姐,您是否继承了祖母的衣钵?」

千穗只是呆呆地摇着头……

「唉……没办法了呢……八目迷小姐……让八目迷大师颐养天年,好吗?」

「请让我们思考一下……可以吗……」

霎时,男人脸色上的怜悯变得缄默,逐渐哀伤凄婉,拿出烟斗,缓缓说道:

「抱歉,八目迷小姐,我带来的,是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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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东京在下雨,您听到了吗?」

祖母点点头,钟表指针流淌在四点左右。

祖母感觉她自己其实并没有脱离现实,她只是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晶莹温暖的琉璃房间,前后左右各有一扇精致的门,头顶上永远是一道生机勃勃的天窗。

祖母就慢慢走在这一扇一扇的窗,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媳,自己的大了八岁的哥哥,比自己小了三岁而在五岁夭折的妹妹,甚至有自己死了二十年的丈夫,十八年的母亲和二十三年的父亲。

祖母熟悉了自己家人一个一个的离去,在短时间内的冲击下渐渐变得刚强,在茶道的沁心下渐渐恢复平和,这是一种不能一下说明的奇妙过程,笼笼统统概括成这样。

现在,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精致又精致而颜色千奇百怪的不同大门,走过一个又一个千篇一律的房间,寻找自己在往日非常熟悉的不同面容。

她依次见到了那些逝去的人们,感叹着自己还能够见到他们,以及感叹他们死人的日渐衰老。

「嘿!」

她对着丈夫打招呼,回来的是微笑。

「嘿!」

她对着儿子打招呼,回来的是微笑。

「嘿!」

她对着儿媳打招呼,回来的是微笑。

「嘿!」

她对着哥哥打招呼,回来的是微笑。

「嘿!」

这次是她残缺记忆中模糊的妹妹对她打着招呼,她不禁感叹妹妹的,鲜明的气韵风骨,如果她能够长成的话,也是一个绝盛千代的美女吧。

于是她会给妹妹微笑,就如同之前家人们给她的那样。

他们聚了起来,十分的热闹,摆放的茶器在茶水的滋养下熠熠生辉,各式各样的器具,在茶水上面拿起了腥浮的泡沫。

祖母依次敬茶:她先给了父母,因为他们是自己的长辈;她又给了妹妹,因为她是自己的后辈,要礼让;他又给了哥哥,因为自己小时候受过他很多关照,应该如此;她又给了儿子,因为太久没见对儿子的思念,这一原因让她视之为母爱;她又给了儿媳,因为这是婆婆应当关心自己儿子的老婆,这是最重要的。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个祖母认不清面孔的人,猜测应该是千穗和有纪吧,就也给后辈们倒茶。

可是……还有一个……

这实在是不知道了,只好再给,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然后,那些被敬过茶的人们,各自倒了一杯,一齐给祖母,让祖母看着这不同颜色的茶汤中重温家庭的温馨,便这么回忆往事,感叹着岁月静好。

除了下午的一阵,她才会翻开天窗,想要去透透新鲜空气,施施然回到了被其他人认证的现实……她实际上也逐渐模糊了两者的界限,不论在哪,家人就在哪,所以她才那么多呓语。

「是啊,千穗。」祖母看向庭院,「东京在下雨。」

千穗慢慢发现,下午的一段时间里,祖母的神智非常清醒,甚至远超常人。

千穗终于发现那莫名其妙的动静是从何而来了,那是一个没有雨的清晨,他慢慢走着,突然发现有很多白蚁的踪迹,于是慢慢追寻,慢慢追寻,赫然发现,那颗几百年的樱花巨树,已然成了白蚁的温床。

千穗疯狂地洒药,涂药,树也像了其他绿植,白白一圈,很丑很丑,但,能救命。

可是千穗还是低估了这些像是从祖母身子里冒出来的怪物,喷着蚁酸,浪荡着獠牙,一丝一丝撕开大树的生机。

终于,白蚁走了,走的令人惊讶,毫无理由,那之后平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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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去找他们!!怎可以拱手让人!」

……

明贺登门拜访,很有美少年的温柔气质,伴着并不矛盾的锋芒,这次也拿了些轻食,是泡芙。

「有纪,欢迎……」

有纪和明贺同音,明贺不解为什么让他去改个字,历史上有这种的,他只知道一个足利义秋。

千穗接过泡芙,看着上面依旧隽永的清秀假名「记得吃饭」,她不禁会心一笑。

「这款泡芙,店里的新品,我刚刚做好,就拿过来了,那个……先让你尝尝……还热乎……」

听着断断续续的话,她不禁会心一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袋子,去拿茶器沏茶。

明贺看着祖母在那里像忍者一样,两手握在一起,停在胸前。

老人家看起来很慈祥,虽然疯疯癫癫,也不能说得什么话。

「我改名了哦。」

「什么?现在叫什么?」

「明贺。」

「诶那不是没变吗?」

明贺拿了纸笔,写下「有纪」「明贺」四个大字。

「那是我爸爸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

「家长改的吗?」

明贺点点头。

「奶奶为什么这样了呀?」

茶杯里响起了倒水的清脆声响,很是动人。

「因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出车祸了……」

「啊!抱歉……」

「没事……习惯了……请用……」

「谢谢……」

祖母的手,灵活如章鱼,像是在找着甚么,千穗举起小心翼翼的手,慢慢将泡芙塞入祖母口中,咀嚼起来,没有神情。

「有来人要收购。」

「答应了?」

「是通知……」

「什么?!这可是传了百年的茶室,是江户文化的金山银山!就这么把宗师一脉赶出去?!」

「不能这么说……他们本心是要让祖母颐养天年,出发点还是好的……而且我也并没学会祖母的技艺……还有……他们有政府文书……」

听着支支吾吾的话,明贺难以忍耐:

「难道茶室里就不能颐养天年?!即便你一个女子家分身乏术,我也能啊!那么长时日,受了祖母恩泽,结果反倒眼睁睁看着这么久的茶室,拱手让人吗?!」

「你也……没那个义务……」

「帮人还得义务,那我也别活了!

「我去找他们!什么公司?!对了,不是有文状吗?」

「是有………在这………」

「给我罢,家父在机关里任职,定能保下的。」

千穗翻开铺盖上的枕头,把趴在那里的文状揭开交给明贺。

「那个……」

「谢谢……那个?」

「茶凉了。」

看着眼前的茶,明贺才发现根本没心思喝它,全顾着说话了。

「嗯,茶凉了。」

看看千穗,又看看茶,一饮而尽。

「等着我的消息!」

随即,拉上了门,又开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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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穗——千穗——」

睡梦中,千穗感到耳畔传来亲切的呼唤——

「千穗——千穗——」

被摇醒了。

面前皱纹密布的面庞,是她所熟悉的,她正睡得酣,忽的拉了起来,便也分不得甚么情况,愣着发神,半晌,才回摸过味儿:祖母恢复神志了?!

「奶奶!您又回来了?」

「是,是……突然发现在那里,只有下午的时候才会觉得厌倦,也正是下午,才看到这片湿冷的场景……

「千穗……发生什么事了吗?」

「奶奶……您受了惊,像变了个人……或说……」

「神志不清了?」

千穗点到头,只嗫嚅着,头也不忍抬:

「昨晚来了个人,像是政府的官员,拿的是我文状,也说过要我们搬出茶室,这也要作修葺,作展馆用……」

「政府?收购?这可是江户的茶室啊?!这里被卖,可是要上交这里一半的茶具的!这个……这个是松尾芭蕉的盏,这是本居宣长的茄子,这个是……」

「难道?!」

祖母的神情似乎平稳了。

「千穗……我想在这剩余的时日里,教你我茶道的秘传,你愿意吗?」

「愿意!」

千穗含着泪,猛地点头,涌向祖母的怀中。

「本来想让你父亲传给你的……看来……我得尽力了……」

「我一定好好学……我定要保下茶室!」

「那不重要……」

祖母呢喃地说,双眸恢复了平常的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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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场场秋雨,冲刷着东京的酷暑,暮夏中的绿叶,渐显蜡黄。

云隐的黄昏,不见金光西处,空留点点帷幕,披盖在如凝油的苍穹。

「千穗,父亲答应了,尽量尽其所能……」

「嗯……」

「茶室一定能保下来!」

「嗯……」

「千穗……」

「嗯……」

拿了些牛角包的明贺跪坐在初秋的茶室里,千穗看着上面的字迹,心不在焉。

「这是怎么……」

「嗯……」

「千穗,你看起来……」

「祖母入秋以来,总在说徒然徒然,刚刚恢复神智的时候,总是抚腕叹息,说着什么『要来了,要来了』,明贺……这恐怕……」

「千穗,我说过,我要拼死也要保下茶室!」

「祖母说,茶室不重要,茶艺才是根。」

这句话,让明贺哑口无言。

「这么说,你对茶室……」

「不……这只是奶奶……」

看着踌躇的千穗,苦笑横漫在少年颜色,只好说道:

「快吃吧,要凉了。」

千穗回过神来,咕哝地说:

「是啊……要凉了……」

——门外传来声音:

「八目迷小姐,八目迷小姐,您在家吗?」

千穗起身去开门,却被明贺拦下。

「安心吧,慢慢吃,不急。」

看着少年的微笑,看着他粗壮手臂剥开了茶室的门,门外的,仍是上次的那个中年男人。

「啊……八目迷小姐……嗯……这位先生,您是……」

「八目迷家的管家,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是太部先生的书信,和新文状,太部先生嘱托在下交给八目迷小姐……」

「父亲的信?」

「啊……您是太部明贺吗?」

「嗯……」

「那……」

「那谢谢了!」

明贺一把夺过厚厚的信,礼貌鞠了鞠躬,拿了些牛角包装袋送给中年男人。

「请慢用,还热着……」

「……」

看着男人走开,明贺拉上门,又隔开了外界。

看着千穗叼着牛角包的明贺,抽出书信,慢慢坐在桌旁,坐在千穗身边,缓缓地念了起来:

八目迷小姐,我是太部明时,是太部明贺的父亲。明贺对于八目迷茶屋上心非常,已多次向我请求建议取消工程,但事实上,我就是总负责人。

——明贺沉默了——

啊,我想明贺也在吧,如果这样,替我向儿子问个好。如果不在,那就为他下次来的时候,用茶筅沏上上好的抹茶款待他好吗,小姐?他很操劳了。

——明贺嘴巴又动了起来——

您的祖母还好吗?好的话,替我问候;不好的话,也替我问候。

我是她养女的儿子,很遗憾,明贺的祖母死于车祸。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八月,因意外而击碎了我梦一般的童年。父亲悲痛欲绝,拉着我离开了东京,踏上了不一样的土地,去到了那时的京都。

京都很老,较于东京,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乡下,但也是唐风建筑密布的天下。

京都很好啊,很好啊,冬冷夏热,令人咋舌。就看着这街道两处的樱花,便将我扯入了京都的茶室。

她是茶室的女儿,也是京都的女儿。

我们在茶室里度过了烂漫的童真岁月,上完了小学,记忆里的她还是如樱花般的纯洁粉嫩,却也一样如樱花般易逝。

京都的茶室毁了,那是一场大火,如同金阁,烧了这个自从足利义满一代就蹉跎至今的茶室,可算上了新闻,全都在那里满天满地地喊着死了多少人,丢了多少钱,但是,死的那些人,背后的茶艺,无论丟得多远,没有人提一个字。

这件事再次打击了先父,也打击了我。我是学徒,所幸逃了一命。在那个星光满天的夜,我拉着她,在京都的神社里贪玩,却也因此,留下一命。

我和她冲向家里,两个孩子,冲到茶室,却看到了美丽的漫天大火,烧得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灿烂。

水,变作了茶室的吐息,消散着,流入了京都,流入了这个星光满天的夜。火,变作了茶室的挽歌,地上无数的残影,都飞上了天,化作了夜的满天星光!

这两句,是我那稚嫩日记的反面残影。

噙着泪的两人奔回了居所,那里绿草攀壁,花若浮凝。

那是系着白巾的先父,什么样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眼里留着的,不是泪,而是如茶一般倾泄的,无边无际的血。

大喊着的他,马上就要拿着刀自裁了,孑然一身,我也会那么做。

不过,他毕竟是没有孑然一身。

「父亲!不要!」

刀停在半空中,随即如樱花般涣然飘絮。外面响起了惊怖的雷声,闪电,照亮了绝望人儿的面,那是一种异样的甘美,那是只有在地震海啸奇迹生还,经过一个月的失神恢复,才会露出的一种扭曲的甘美。

她成了我的妹妹,我们就这样回到了东京。

临走前,我自己回到茶室的残骸,心中飘起心酸与五味杂陈,突然,感觉到什么,慢慢翻着,那是……

一个有着北条家徽的茶盏,美得如同法国女郎……

先父成了商人,也成了无可救药的赌徒,不过他赌的是

靠着对自己的命的泼洒,他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成为了一个财阀的副手,然后

财阀自杀了,光溜溜地漂在河上。

先父自杀了,死在酒里,烟里,赌博里,嫖娼里,死得一无所有。

但,每天不变的,就是他顶着那张如何酒气的脸,都会在早晨与夜晚,温柔亲吻他唯二的挂念。

起初,她还会抱怨先父浑身酸臭,我只知道心在滴血。但渐渐,反了过来,我抱怨他酸臭无能,她的心,只知道在滴血。

「父亲都这样了,明时,你不要再骂他了,好吗!你心疼一下父亲吧!」

「他也配!他每天干着什么,你不知道吗?身边有多少张面孔,你不知道吗?每天他的那边鬼哭狼嚎,你不知道吗?」

「我……都知道……」

那时候突然感觉,这明明是一句对于我而言,是大胜特胜的,但,我的心,如血一般,在滴泪。

两个可怜人儿,我和她,哭着另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人儿,听着女人的嚎叫,父亲也在哭,他挥霍着所剩不多财资,换了无穷无尽的女人。她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人妻,有的是逃家女,能辨别的,就是他们的鬼哭狼嚎。

有一次,他连门也没关,让我看到了,我除了悲愤,还有的就是青春期的懵懂。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呓语,她更开始心疼,我不尽地流泪,看着眼前的义妹,我更加对自己,对这个家感到唾弃。

一天晚上,她来了,如梦一般,我开始呕吐,呕吐得撕心裂肺,我趴在地上,开始恐惧,害怕自己这个畜牲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年龄伤害自己最爱的两个人。

「东京在下雨,明贺……」

听着这婉转的声音,好美,如同月光,浸染在我的心田,却加剧了我的恐惧。

我的呼吸萦绕在房间,鼻子传来恶心的恶臭,悲痛,如铃铛一般咀嚼在我的心房。

我疯了一般爬出去,爬出这个恶臭与芬芳,悲哀与快乐,绝望与希望,初恋与失恋,登堂与落寞,刚强与孱弱,纯洁与淫秽,生还与死亡矛盾交织,就如同天使恶魔的亲吻,棒击着我脆弱的大脑,我就挥洒着神经,匍匐地爬到安静的父亲门前。

「嘎吱——」

门开了。

如同梦一般,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

那在闪电倾泄中的一瞬,我看到了两个生物的裸体,两个生物的死亡,两个生物的爱,如同黑暗把我吞噬。

我没有之后的记忆。

醒来时,她正在喂粥,穿着就像我梦中想象的那样:穿一袭素衣,整着贤淑的发型,头发色泽柔顺,如绵软蛋糕,尽是一个美丽的淑女,天使,圣女,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对于温暖事物的自然渴望而已,对吧?

「我想和你一起,明贺,好吗……如同火灾之前,我心里想的那样,好吗……」

我沉默不语。

经过很长时间,粥喝完了,她仿佛要走了,我才喃喃开口:

「我们还是……做兄妹吧……做一辈子兄妹,好吗?我疼你一辈子,古都……」

她本来要出去的身姿突然不动了,随后就看到她一瞬的微笑,转过头去,颤抖地说:

「一辈子哦,哥哥!」

……

父亲死了,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我不知道。

没有葬礼。

死的那个女人,毫无信息,只知道是大学生,她是我最熟悉的面孔,有着最悲怆和纯真还有爱意的矛盾面孔,父亲,死在爱里吧,如果是这样,他漂泊一生的尸体,终于能在十年后火化了吧?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父亲也会觉得自己与他相配吧?

结果,转机还是茶屋。

你的祖母收留了我们,几乎在父亲草草水葬之后,就登门入室。

我开始怀疑,是否就是她,就是她!对他见死不救!父亲会茶艺!和母亲一样!即便是最残余的记忆,也有他在茶室中温润如玉的茶艺大显身手的时刻!

我变了,彻底变了。

全家人都在感叹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就得到了保送的成绩,就好像是他们的管教有方。她考进了和我同一所大学,但我开始无瑕看她,拼命的要抢得一片独属于自己的阳光下的土地,直到那天……

我走在校园里,本来因为学术问题心如乱麻,突然看到在角落里似乎有她的身影,我跟了过去,不,是追了过去,就看到……

她在和他接吻……

我疯了,我开始大骂,全然不顾什么礼数,我全骂在了她的身上……那是最恶心的话语,那是我在之前全部爱恋的反义词;我癫狂的如同一个被出了轨的丈夫,陈哀在我的脑海。

(这几处信纸上有泪痕)

然后,我被揍了,牙,掉了三颗,还有无尽的血,无尽的泪,她的,我的,还有的是那在混乱记忆中的回响:

「哥哥!哥哥!不要这样……明贺!」

你大概感觉出来了,她,是你的母亲,他,是你的父亲。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么爱她,我想用各种方式爱她,你说,是不是?

我进了医院,我宽宏大量,我没追究,我也没说话,我发呆,我思考,我怀恋,我后悔,但……当他们两个一起进来的时候,我诚心祝愿他们幸福,我请求和你父亲单独谈谈,我们成了好友,解下了包囊。我喜欢,我赞美,我指导,我帮助这个可爱妹夫,我在婚礼前出力最多,我在婚礼上,哭的最大声,我在你,千穗,出生的时候,笑得最大声,但你一定会疑惑吧?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我?

多年以后,一个男人找到我,那时候我已经是基层干部,开始在政府部门工作。

他请求我庇护,正当我正纳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行路,究竟是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这一点:

这是京都口音,他是京都人!

我兴高采烈,用尽可能最高的礼节来款待他,结果,他却突然跪下了。

他突然跪下了,你信吗?啊?哈哈哈哈哈?

他缓缓开口,我的瞳孔便又在震惊里又开始震惊。

那是二零零八年,将近十年之前。

「上个世纪……京都的茶室的那场大火,是我害的……」

我震惊地跌在椅子上。

「那个夜晚,我母亲在医院里病重,前台告诉我医药费,那是天人数字,我孑然一身,别无他法,就去偷那个镰仓幕府的北条茶盏……然后被断掉的电线绊倒……醒来时就已经大火满天了……」

我自然是傻的已经说不来话了,想起来了那个北条茶盏,作为遗物一直留在身边。

我当然很愤怒,我大骂这个畜牲,骂他怎么不去死,乱七八糟的污秽语言从嘴里夺路而出,从一个干部嘴里夺路而出,我大骂着,拿着皮带狠抽,狠抽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妈的害了多少人啊?啊?!他妈就是为了偷个茶盏,啊?!畜牲!你害死我爹了知道吗?畜牲!

我抽着抽着,就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漂泊一生的感同身受吗?

「老人家怎么样?」

「死了,我晚上跑去医院,还没来得及换钱,就死了……」

「所以,你就把那个北条盏藏在那里了?」

「是。」

我揽着老人,俩人都开始流着不争气的泪,声音大过了发火大骂的声音……

「母亲她……没有墓碑,只是火烧了,草草地流进了哪一处的水沟。本来想去大阪,洒在濑户内海也好啊,但,五味杂陈的感觉已经杀了我了,已经杀了我了……」

我把他扶起来,安坐在沙发上,又拿出京都的最高礼仪,给这个被抽的半死的京都人,用茶筅做了抹茶。

「万分……万分感谢……」

「你的母亲,和我父亲很像呢。」

听着这个比我大了三十岁的京都人说着敬语,我不禁笑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就去拿着在茶屋里挣得钱,和没有花完的医药费,去窑子……」

「呵,都一个样子」

「但第一天,就结束了。」

「第一天?怎么,京都女人古色古香的模样不符合您的胃口?」

「没有,第一天就遇到一个舞女。」

「舞女?怎么,川端康成吗?」

「比那还要好,也许因为什么,让我赎罪吧,送给我这个机会……」

「她叫什么名字?」

「薰,好听吧?」

「嗯。」

「那一年,她十九岁,比我小了二十多啊……」

「可以理解。」

「哈……救了我啊……我们一样卑贱,一样贫困,可是,她太美了,无论怎么来说,都太美了……无法用言语来贴合的美……我们私奔了……逃到大阪……」

「你怎么活下来的?靠什么营收?」

「哈,行商呗,勉强过活,也发了笔小财,幸运在泡沫经济来之前收手了,也算还有点小钱,就正常打工生活,日本只要是人,就能活下去。」

「真好啊……」

「是啊……」

如果他也能在泡沫经济来之前……

「那你为什么来?还说要帮你?」

我又给了他一杯。

「我们想来东京……她想看看东京……在东京安家……她是甲婓人,但后来住在小田原那边,之后又家道中落,沦落到京都,该怎么说呢?思乡?」

「嗯……你来我身边工作吧,好吗?」

「这……不好吧?我,毕竟……」

「那就你儿子吧,怎么样?」

「好……为什么呢?」

「看着你,有点像先父。」

他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这些京都人对先父是什么印象。

「这个……还有一件事……有一封茶室的手机照片……」

「什么?」

他拿出来,给我看着,上面写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你祖母的字体:

「那个学徒拐走了我的明代!那个学徒抢走了我的女儿!他们敢私奔,就绝对别想再来这个茶室!——1977年12月24日」

突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人对父亲见死不救,对这个她养女的血脉见死不救,就因为粘了父亲的血,爱屋及乌。

「你先回去置办吧……大概什么时候,我给你们安排房子。」

「他们在宾馆……」

「哈,那就更好了……」

这个男人的儿子,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他在茶室长大,所以我才让他在这个项目上奔波,或者不如说,是他自己主动……

我从来没再去过茶室了,这里对我而言,无异于仇人的巢穴。你从来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不过,我的儿子不等于我,也不意味着我就要报仇,我对于她,只是因为她养了我母亲二十三年这一项恩典,罢了。

我的妹妹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世上我最爱的两个人,都死了……我哭了,我为她死了,哭了,为他死了,哭了。你看不清这哭晕的一页纸吧?啊?没关系,我重描了一遍。

当她死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也知道,你对父母很喜欢吧?我拜托他们不要对你提关于我的事,哈哈哈,果然,看来你的祖母也没有说我的任何事吧?

你的父母,会在天国保祐你的,就像我对他们的爱,对你的爱,和他们对我的爱,他们也一样爱你,不要害怕,好吗?

你会喜欢茶艺,这我理解,但她疯了,疯的彻彻底底,那些茶具,在她身边,随时有破的风险的。

你知道吧?凋零的事物是最美的,任何事物都会成为最美好的怀恋,所以我相信,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会在你我的心中变得比之前更美。

要坚强,孩子,你的祖母,会离你而去的,不久了,但你还有我,还有我这个舅舅,你不是孑然一身,好吗?答应我,来我身边吧,把这里关掉,好吗?我们一起送走她,送她最后一程,你抒发爱意,我宣告别离,告别往日一切恩怨,好吗?

你来这里吧,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好好讲讲这么长时间的……还有,明贺为什么从有纪变成明贺了呢?你知道了吧?

你喜欢那个孩子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是很喜欢的啊……

还有,听先父念叨那棵大樱树,怎么样了呢?我想在春天看看,好吗,千穗?

(右下落款,爱你的,舅舅。太部明时。)

————————————————————

「明贺,东京在下雨。」

湿冷茶室里,从合门来的雨声,吹着伴茶香的风。

「千穗,茶凉了。」

「嗯……」

千穗一饮而尽。

放下那一沓书信,明贺展开文状,上面写着日期:2018年6月1日。

明贺冷笑一声:

「好美的儿童节!」

———————————————————

晚上,茶屋。

「明贺,不要走,好吗,就这么陪我到天亮……好吗……」

「嗯……」

「我想就按太部先生这么说的做,好吗?」

「嗯……」

「我这辈子,大概最讨厌八月了……」

「嗯……」

「你……在害怕吗?」

「没、没有,男人怎么会怕?」

「我想问问祖母,是不是真的。」

「我也想知道……还有,学习茶艺吧……好吗……父亲也怀念这里的温柔,你的父母也一样,不是吗……」

「我在学……」

「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学,好吗?」

千穗的小脸缩在被子里,乖巧地点点头,如同流溢在大樱树的月光。

「好沉重,千穗……」

「嗯……呜……啾……」

「睡吧,好吗,很暖和……」

「嗯……」

天明时候,被窝里的小情侣突然感觉到一顿躁动,才发现祖母突然站了起来,神游似地走向放茶具的地方,千穗大惊失色,只好赤着身子去拦祖母,明贺慌忙穿上裤子,这才控制好局面。

把祖母看安生之后,千穗要去买些吃的,家里没菜,只好去买些便当,便招呼明贺注意。

明贺看着祖母,又看着桌上的信和狼藉的铺盖,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忽的,明贺突然想起那个京都纵火犯的照片是从祖母的日记之类的东西拿来的,难道……?

看一眼表,九点半。

于是,明贺一边回望着祖母,一边翻着,结果真叫少年找到些甚么。

上面写着「物語」字样,上面笔的颜色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假名用着乱七八糟的草书,只能依稀读出。

「找到了……」

那就是所说的照片上的文字。

然后……

「过年了,他们两个过得没问题吧……——1978年2月13日」

「听说他们这俩生了个孩子,男的女的?奶够吃吗?小明代没问题吧?不对,是小明代才有问题吧?没事吧?哎,该我何事呀,哎。——1978年12月11日」

「昨天,常来的户部先生说起,那孩子挺聪明的好像,才过多久就能开口说话了?——1979年3月6日」

「哎,要不还是让他们俩回来吧……唉,这让我脸往哪搁啊……来认错啊……小明代……——1980年4月5日」

「好像那家伙挺有经商才能啊,过得还不错啊,那我应该也安心了吧——1981年7月6日」

「好想听那个小家伙叫我一声姥姥啊……快点来认错啊……——1982年1月22日」

「啊!终于来信了,佐竹先生说他们要回来了,9月份啊,快点吧……等不及我孙子了。」

读到这,明贺依然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温馨流窜到胸口,但……

「——1983年7月21日」

明贺感觉心痛如绞。

「突然来信,小千代出车祸了,人重伤!——1983年8月24日」

「不知道怎么样,医院在哪也不知道。——8.25」

「该死!去找了佐竹,户部,问了地址,去了却发现人去楼空了!——8.26」

这几页蜡黄的纸上,明显有着年岁的泪痕

「啊啊啊啊啊!我的小千代,我的小千代!怎么走了也没有尸体啊?!啊啊啊啊啊!你在哪啊!啊?那个畜牲害了你啊!去他的什么才能才干,我的小千代啊!畜牲啊!…………——壹玖捌参年玖月壹日」

这一天,整整一页都是在骂祖父的………

后面的,大概就是杂事,骂着祖父的。

直到……

「那个畜牲从不知道哪里回来了!那个落魄鬼样子,还带着小千代的骨肉,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这个畜牲,要干什么啊?还有脸回来?——1990年5月26日」

「那个畜牲还当上什么管理人才了?哈?那个畜牲也配?——1992年8月16日」

「泡沫经济来了……完了……——?」

「那个畜牲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开始去啥都干了,畜牲!——1993年3月11日」

「不行,还是不能再看他这样了,就算我倒霉!我就去把他拉回来吧,成不!哎!——1994年4月30日」

「那畜牲死了?——1994年5月2日」

「算了算了,什么野种不野种的,都来了茶室了,都是孩子,唉……可怜……这两个小家伙……唉………——1994年5月10日」

「他们俩都很出色啊!而且和明贺关系都很好啊!——1995年6月23日」

「明贺和古都结婚了!——1999年9月30日」

「孩子也有了!是个女孩,女孩,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了!——2000年8月28日」

明贺没再看下去,一是不忍,二是……

「奶奶!」

祖母突然抱着一个茶具,疯一般地跑向庭院,停在大樱树前,把茶具摆到一旁,开始用手刨土。

「怎么了?」

千穗拿着便当,冲入庭院,便和明贺一起拉着祖母……

「「奶奶——不要这样——」」

使出了全身气力,就像是赫拉克勒斯一般的祖母,任他们侵扰,就是岿然不动,狂热地挖着。

忽然,祖母恢复了神智,她眨眨眼,嘴巴上下开合,似乎费劲千辛万苦,才摸索着赎回声音:

「千穗,去拿铲子。」

「啊?哦……」

祖母停了下来,起身看着明贺,上下打量这个少年,才认出这是之前常来的有纪。

「你是……有纪……对吗?」

「是……是的……奶奶……我是太部有纪,名字,改成了八目迷明贺先生的明贺,所以是太部明贺……」

「什么?!改名明贺?!你父亲的主意吗?」

明贺点点头,苦笑着:

「父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祖父的一切,千穗的一切……」

祖母露出了一种释然的颜色,扶着大樱树坐下,在这满是岁月齿痕的书皮的见证下,抬起皱纹满布的手,摸着眼前少年的头。

「你很像你祖父呢……」

「也像我祖母。」

「嗯……是啊………小明代的孙子,这么大了……小明代的儿子,也那么有出息……」

「嗯。」

面对着这个女人,明贺露出了笑,那是一种温馨而凄凉的感觉,看着光秃秃的大樱树,不免如此,不免如此。

「你祖父,很喜欢茶艺呢……」

「他的孙子也一样。」

「那……」

「嗯……请奶奶教我……」

祖母,露出了笑容。

这时,千穗已经带着把锹过来,明贺便开始干起来。挖着挖着,发现了一个盒子……上面是德川家和八目迷家的家纹……

「这是德川将军五代目纲吉时期赐下的,那位大人很喜这里,也是他为八目迷家赐下的家纹……那时候这里就开始兴盛了。」

「奶奶,为什么要藏在这里呢?」

「当初德川将军,送来此物,里面有的是从京都寻来的平安时代的茶具,装在这里,附上书作,上面是将军的汉字:『樱木长在,春高秋远』以葆此处生机。每一代传业,八目迷家都要挖出来……我这一代,藏了四五十年了吧……」

「为什么特地要从京都拿到江户呢?」

「你的祖母,小明代,是我在京都时领养的,你祖父是东京人;千穗的父亲,是东京人,母亲是京都人;你的父亲,是东京人,可你的母亲,也是京都人。

「和八目迷家有关的,都是东京人和京都人。和茶道有关的,更是京都与东京。这就是传承和联系,知道吗?」

「那为什么不保下茶室?」

「茶室什么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茶道,不是吗?物质,总会消失,如清晨露水;文化,是不灭的。器具,不过是文化的载体,你说对吗,明贺?」

「这……」

「什么时候开工呢?」

「明年春天结束,六月一日」

「啊,明时还真有童心啊……」

……

进到屋内,祖母将盒子打开,把茶具擦拭,缓缓说道:

「这几百年的茶具,八目迷的根,就传给你们了……要保证……不丢茶道的根……明白吗?」

两个年轻人点点头。

那是最快的时光。

————————————————————

「明时先生,我是千穗……」

一个少女到明贺的家中拜访,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

那个陌生男人打开家门的时候,心中正因为激动和惊讶以及难言的酸楚情感而发出简直像在亲吻千穗额头的眼神。

「很像你的父母,千穗,如同照片上的一样。」

千穗害羞点点头,被这个男人邀进了客厅。

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茶具,装修很有古朴风味,在冬天里,很温暖。

「小千穗,红茶暖暖身子,成吗?」

「凭您的意思……」

千穗恭敬地说着。

「先坐着吧,明贺出去了,不过他好像留东西了?你先尝尝。」

「他在茶室,帮我照料祖母。」

「哎呀,这臭小子看来也开始温柔起来了……」

看着上面的泡芙,贴着那依旧隽永的字体:

「记得吃饭♡」

看着尾端的爱心,千穗会心一笑,明时自然看在眼里,只是在那里戏谑着说,这孩子也开始学他爸了。

「您对祖母,还恨吗?」

明时停下动作,脸上敛起微笑,变作淡淡哀容:

「自然,不过,时间会抹平一切。」

听着倒茶声,千穗若有所思。

「那只北条盏,能让在下看看吗?」

「怎么这么突然?」

「抱歉,只是,想看看……」

「也不是不行。」

沏好茶后,明时招呼千穗慢用,就去里屋去翻腾。千穗没有那么做,只是打开窗户,嘎吱一声,就感到如同刀割一样的风刺向她的绵软面庞。

他拿了出来,一见就是那条北条盏,千穗带来了那只盒子,打开后,二人定睛一看:

是一对!

看着眼前的光景,千穗直到现在才确信,八目迷家和太部家的联系,就如同东京和京都一样,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明时只是沉默,沉默于往日的悲痛,与新丧的哀凄。

「这辈子,你舅舅最讨厌的就是八月。」

「我也是……」

看着茶盏中的茶在冬风下白色不再起伏,千穗缓缓说道:

「舅舅,茶凉了。」

「嗯,茶凉了,但是喝了的话,会坏肚子,不是吗?」

「还是……喝了吧……」

「那就听小千穗的话……」

明时一饮而尽。

他们谈了很多,包括书信,父母,明贺的祖父母,东京,京都,茶艺,茶室,很多很多。

「你喜欢他吗?」

「您怎么……」

千穗害羞起来。

「如果喜欢的话,就不要害怕哦,不要像我一样,好吗?虽然你的父母,我都很爱,但每每回想起来,还是会心碎的,这是永恒不变的……」

「但……他其实是,我的哥哥吗?」

「没有血缘,实际上,我也应该不能称你的舅舅吧……自从先父和先母一同被赶出了八目迷家,养女的血缘,也已经没有了,不是吗?」

「大樱树,您喜欢吗?」

「哦……?!还想看一眼啊……」

「等到春天,您可以到茶室做客吗?我想为您沏茶……」

「小千穗为我沏茶吗!有什么理由不去呢?而且……」

「而且?」

「我也想明贺和古都了……」

「今晚明贺在茶室过夜,可以吗?」

「不必再跟我说了,随你们开心就好了,不要太过火了,向我保证。」

「嗯……」

————————————————————

东京在下雨。

很冷,很冷。

庭院也寂静无比。

时值二月的冬霜,街上零零散散的影子被雨打得残碎,千穗也在其中。

打开长门,只看见桌上的饭食贴着那熟悉,依旧隽永的字:

「记得吃饭。」

冻得绯红的小脸变得粉嫩,鲜妍颜色飘荡在茶室之间。

合门那边,坐着正对透着琉璃,听着庭院的雨,而裹得厚厚一层的明贺。

听到声音,明贺便回头看去,看到了这美丽的人儿。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怎么样?」

「一切安好……」

「嗯……」

「怎么了么?」

透过琉璃的明光,把明贺的脸面切割得黑白两面,似乎在嗫嚅着什么,千穗看到了喉咙滚动。

「我在想,祖母的养女,我的祖母,千代子,是京都人,而父亲的妹妹,古都,也是京都人,都出自茶道世家……那么……她们两个,是否会有……血缘关系……」

一阵沉默。

「别傻了,明贺……」

「啊……也是……」

「吃饭吧……好吗?」

「看着庭院,吃饭喝茶,也不错呢,这么好的雨景……」

「嗯……」

话虽是如此说的,但是,话不能如此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