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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两人背靠着背,都没睡,却什么话也没有。
能听见的,只有外面的雨声。
千穗心里涌动的,是一种异样感觉。
『虽然你的父母,我都很爱,但是每每回想起来,还是会心碎的,这是永恒不变的……』
这种感觉,就如梦中花,有樱花的粉嫩,梅花的香,牵引着流浪孤儿衣不遮体的心房,在无边的模糊中寻找自己的轮廓。
找到了……
千穗回头,看到透明的明贺,牵着一个透明的儿童,呼唤着妈妈的声音,滋发出千穗的母爱。
很可爱,让千穗着迷,婴儿原来是这么好玩的美丽事物,不是吗?
……
千穗沉湎于缄默,细细观察着,观察着每一处的透明硅胶般的身体,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的,如同吸吮着甘美的糖果,眼神中逐渐涌现出贪婪。
直到——
孩子的尿不湿后好像是凸起的?
好奇充盈着少女的心头。
这是什么?
好好抱住,承在左臂,千穗抬起右手,手指在奇妙氛围中变作了八根,慢慢如节肢生物一般爬上孩童,一分,一毫,一分,一毫……
揭开了——
是
猪
尾
巴
。
割裂感,如同落日下的海平线,清晰可辨,难以模棱,轻轻化开了千穗迷人的绯红,晕开了薰衣草一般的香气,飘漫在她的鼻孔,捅入到神经末梢,电信号工作,爬出了数不尽的神经递质,一轮又一轮,一轮又一轮,没有想到,就连分子一样的东西,都成了螨虫。
明贺可怖地变作了黑白,透明的孩子变作了白骨,但是,脊椎末梢,这具白骨依旧飘荡着一寸多长的骨质。
美,在空气中逸散,美得如氯气,美得如硫化氢,明明恶臭,但千穗却选择性地割裂感官,就如同外界对他施加的割裂感,和她自己对自己施加的割裂感一样,啊,触觉是触觉,视觉是视觉,嗅觉是嗅觉。
氯气摸不到啊,如同薄纱般美好;黄绿的鲜艳颜色,在心田荡漾地晕开。
正当她在迷离之中,感叹于氯气竟然扭曲了她的嗅觉,闻到了刺激的气味,垂帘般的睑子,依稀感觉到大片薰衣草的花海——
她,醒了。
干呕,混浊的银色涂抹了床被,如同月光挥洒在石阶。
泪,铺漫在隆冬时节的东京,滴滴答答的,就像珠子。
明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狼藉消却,床被,地板,桌子什么的,宛然如新。
新的被子,温柔铺在千穗的肩上,只有温暖。
千穗看来,如同涟漪,也如同帷幕,甚至,是太平间的白白蒙布,预计收敛起,名为八目迷千穗的残骸。
这点念想,也被身后传来的温暖体温,温柔搂抱,以及那沉静如铁锹的呢喃爱抚得如梦也似得化开:
「不必担心,好吗……去测定一下,加强一下信心吧,好吗?」
千穗不语,只是在大雨初霁的月色下,倒入明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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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穗……把这个,埋在大樱树下……」
这就是一代宗师最后的遗言。
消息,孢子般沾染到东京大街小巷的耳蜗,于是如觅食一般的街坊,齐刷刷地溢了出来,纷纷感叹于樱花盛开季节里逝去的人儿,竟然是第十二大奇迹。当年的那批子弟,忽的就如笋一般冒了出来,从甲婓,从三河,从尾张,从土佐,从九州,全来了。
那是个晴天,如往常检视两人的茶艺,不一样的,就是在庭院之中,在樱花渐盛的庭院之中。
祖母慨然叹了口气,在樱花之中沐浴的二人,渐渐变作了孩童模样,后面排满了熟悉的面孔,在向她亲切地招手。
一是满足于二人茶艺的高超,二是惊喜于逝去亡灵的陪伴。祖母老去的容颜,逐渐恢复了往日颜色,恢复到了那个她散发出世上所能残存的一切美好的时候,如樱花一般,娉婷可爱。
噙着泪的祖母,手里依旧把着一把茶壶,右手微抬,手指如同嫩叶,指向这棵陪伴她一生的大樱树——
「真是绮丽呢……」
两人相视一笑。
「千穗……把这个,埋在大樱树下……」
「好的,奶奶。明贺,你去拿铁锹。」
明贺去了。
千穗接过那把茶壶,感叹于祖母的精神焕发,心里暗自疑惑于是否过火的欣喜眼泪,去了,去到樱花树下。
「明贺,你好慢。」
「抱歉……」
每一铲,就如同祖母的呢喃,化作了樱花满缀,化作了茶室悠闲,化作了儿女娉婷,化作了,东京与京都的约定的手链。
汗珠,布满二人的额头,大功告成。
正当他们欣喜地汇报时——
祖母依旧端着僵硬的右手,面庞微微依存着泪水侵蚀过的残骸,嘴巴微张,头发凌乱。如同匕首一般,轻轻划破了二人脆弱的纽带,又变得阴冷起来。
……
八目迷家的葬礼,声势浩大,从东京排到京都,动用三十六头牛,七十二个壮汉,一百四十四个散花人抬起了棺材,装进了二十平方公里的墓地,受到万余人的评论,二百八十万的点击。
留下的人,只有一个。
「千穗,引我去看樱花吧,约定好了,不是吗?」
明时露出忧郁的微笑。
「嗯。」
明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回到了庭院之中。
「先父说的大樱树,很美,很大哦,总是,很……令人遐想呢………总算是见到了吗?先父没有再窥看一眼这副光景,真的……」
暮色下的春天,庭院的大樱树,零落的三个人。
「像火一样。」
「像火一样……确实……」
明时看得出神,沉浸于焕发出金色光芒的粉嫩,想到了谁呢?小明代?先父?古都?明贺?还是眼前的两个人?亦或是……京都和东京?2
就连我,也不知道。
「二十三年风飘絮,今岁重来梦如初。」
明时挤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无缘无故的后悔,因为——
大樱树迅速地如同尸体一般腐烂,如同悬崖上的吊桥一般彻底崩裂。光怪陆离的光景好似叠在一起的纸张画,咕噜咕噜地冒着紫色的粘液,散发着氨气的恶臭,让人恐惧,让人崩溃,让人扼在咽喉的呐喊成为撕裂嗓子的无端窒息。
樱花,和樱花叶,哗啦啦地落下来,如同某种晶莹的粉末,或是某种白色可怖的飞虫,或是某种生物的恶心皮屑,吞噬着茶室的一切。
飞鸟的嘶吼刺痛着几人的大脑皮层,哀嚎莫名从各种地方形成模棱,侵染着几人的心神而几近溃烂。
就在这时——
明时飞奔起来,他的圆顶帽被风卷走,露出了明明刚刚还是黝黑的头发,现在赫然变得满目苍白。
暮色下的粉嫩,浸染在男人的身上,浸染在男人的泪,泪,因反射变得斑驳,斑驳,因男人而更加明泛。
现在,明时终于如同当初那个在东京,和父母自由狂奔的孩童,赤裸着不到五尺的身体,漫游在公园和大街小巷。他看着那所谓朽枯而近腐烂的樱树,看着那所谓粉末、飞虫、皮屑,闻着那所谓如氨气般的恶臭,听见那所谓什么的哀嚎,实际上,也不过是大樱树因年迈而苍老的模样,大樱树余韵的挥洒,大樱树残留的体香,大樱树那摧残而璀璨的挽歌。
它,在呼唤他,他……在呼唤他!她……在呼唤他!
那之下,漫漫如苍雪的积淀,不过是雪之下的羞赧。就如同在京都茶室中的少年和少女,一个完满灵魂对另一个完满灵魂的救赎。就如同在烂漫大火之后的京都,那个找到北条盏的下午。就如同那个东京蒸蒸日上,睥睨千秋的父亲,太部明泛!
太部明时渐渐远了,冲向那血盆大口的樱花大树,前端的苍老书皮,胡卤地趴了下来,露出了根植已久的密集白蚁,发出嘲笑的疯狂嘶吼,爬上了太部明时的肉体,啃咬着太部明时的肌肤,吸吮着太部明时的鲜血,太部明时毫不在乎。
不顾白蚁干扰的手指,徒然地用手扒地,他听到那个什么埋下的茶壶,内心却激起了无名的渴望,这是在召唤着他,是东京在召唤着他,是京都在召唤着他,是他那自杀已久的父亲,是不幸丧命的明贺……是……
那个京都茶室中,陪伴他最长时光的……妹妹……吗?
血,催化了白蚁,它们彻底疯了,爬上太部明时的脖子,终于………
「啊!」
那把茶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白蚁也被驱散,化作了烟雾,弥散在大樱树残存的五尺枝头,变作了露,变作了明时眼眸中逸散的泪。
明时高高举起,那之下,存在着如同雪之下的假名——
「たいぶめいはん(ta i bu me i ha n)」
明时,终于,什么,也不用干了。
「太部——」
天阴沉起来。
「明——」
有了雷声。
「时……」
泪,从天空而下,晕染在小田原,晕染了天边落暮颜色,晕染了白云片片,染遍南北西东……
泪,爬过小田原,拐过相模的土地,在东京翻滚,舔舐着柏油马路,爬上长长细道,流入茶室,渗入地板,登上茶桌,涌向庭院,爬上脖子,发出清香,亲吻着明时的面颊。
不用他做任何事了,连哭,都不用了。
他看着那刻下的假名,那大概尖锐的棱角断然全无了,只剩圆润的残念,和几近胶粘的触感。
那种粘粘的触觉,在雨中散开,变得逐渐柔滑细腻,就像女人纤细的手指,伴着那果真温和如初恋的清香之中,他再次说出了那句他遗憾终生的话语:
「当她死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爱她。」
……
「东京在下雨。」
「是,东京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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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在六月一日,迎来他的挽歌。
基因检测,被舅舅送来,毫无血缘关系。
躲在这间公寓的千穗,拒绝了明贺,因太多繁碎,渴望自己独自一人,享受平静,于是又到了这个春天。
叮——
「能出来吗?」
明贺的消息。
「不要,笨蛋!」
发了回去。
「不要这样了嘛……父亲想开新茶室了,想要重振荣光,还和京都那边联系上了哦!」
飞速发了过来。
「笨蛋,不想理你。」
千穗还是赌气。
「我,也会,伤心的啊……」
这一句,很长时间才发过来。
……
「我不要出来,笨蛋!
「但……
「喏,这是地址,茶要凉了,还有,记得带泡芙!你来吧,笨蛋!」
……
机场中的明时,依然是那头苍茫白发,旁边的,是那个送信的男人。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飞往他与她的那个,梦开始的地方。
——完
岛川英绪
2025.7.30.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