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的小巷子里有家茶馆,就在巷口,不是很大,也没什么名气,来的往往都是熟客。
我在茶馆里当伙计,每日接待着大差不差的客人。
“木木,墙边三号桌的客人结账了,你去收拾一下。”
掌柜在收账台后边扯着大嗓门。
收账的小方桌就在茶馆门口边上,掌柜总喜欢坐在那里,看着门外,看着馆内。
“别叫我木木!”我刚给另一桌的客人送完餐,便听到掌柜的大嗓门,特别是她用着私下里的昵称。
掌柜姓江名问雪,工作期间我和掌柜是上下级关系,但在平日,我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从小就是如此,如今虽已各自成家,却不妨碍两家之间往来。
店里的常客们也都知道这些。
“加油啊,木木。”
这不,刚经过一桌就听到客人的调侃。但我的名字其实叫李林,爹娘各取其姓氏组合而来。
“别叫我木木!”
“好的,木木。”
算了,不和他们计较。
三号桌……我听从掌柜吩咐,去收拾客人离开后留下的残余。
一壶清茶,一只小茶杯,没有太多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三号桌的这位客人每次来茶馆都只要求沏上一壶茶水便可,从不提其他要求。对我和后厨的伙计而言倒是省事,但对希望挣些银两的掌柜而言可算不得省事。
茶馆的茶有很多种类,除了茶叶的优劣,泡茶的手艺也会影响茶的芳香。单单品茶算得上一番雅趣,不过许多茶客也会点上三两盘点心搭配,彼此凑桌闲谈。
当然,掌柜不会赶走他,且不说对方没犯事没闹腾,再怎么说也来者是客。
三号桌的怪客人往往披着半身白雨衣,走进茶馆,目光直盯着墙边的三号桌,若是有人,便转身离开,若是无人,就座后点上一壶清茶,静静地坐那,时而低头啜饮,时而目光飘向窗外某处,也不言语,甚是寂静。
起初还有人觉得奇怪,便上去搭话几句,但对方不予回答,来人寻得无趣,索性作罢。
此后便再无人叨扰他,不约而同地绕开三号桌。长此以往,三号桌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位怪客人的专属座位。
收拾完后,我又去忙活店内其他事,不再关注奇怪客人的事。
月色染了屋檐,江问雪挂上“打烊”字样的木牌,锁门离开。我背着布袋,跟在后头。我们有一段同路。
“木木,那位雨衣怪人今天来了几次,你有记下么?”
雨衣怪人,说的就是那位披着半身白雨衣,只会坐在三号桌的客人。
“没有,我只接待了他一次,其他时候许是其他伙计接待的吧。”
茶馆里当然不只我一位伙计,还有其他人。只不过我是待得最久,和大家最熟的那位。但江问雪既然这么问,想必是有什么发现。
“问雪,”我说,“有哪里不对劲吗?”
江问雪没有立即回答,她继续往前走,我跟上。转过一个拐角后,她才停下步伐,说道:
“他早中晚分别来了一次,坐在相同的位置点了不同的茶。”
“这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我挠挠头,表示不解。
“他以往都会点一样的,而且从不会一天内来这么多趟。”
这倒是奇事,但人家想喝什么想什么时候来,都是人家的决定,貌似没必要深究。
此后几天,店外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雨衣怪人却从未再来。真是奇怪,如果习惯披着雨衣,那么外头这雨想必不会成为阻碍吧,虽然说下雨天不喜外出也是一原因。
“木木,你听说了么?”
“别叫我木木!”
我端着餐盘路过一张桌子时,边上的客人和我搭话。
“害,这不重要。木木你听说了街角那户姓钱的凶杀案没?”
青石街挺长,街头街尾彼此不熟,茶馆的位置恰好在正中间的位置,客人说的那户人家我姑且是见过那房屋外部装潢的,但里头住的什么人我却是不知。
“凶杀案?”
我听说过前几日有一起凶杀案,但没想过居然离得如此之近。
客人见我感兴趣,便打算继续说下去。但我手上还端着其他客人点的餐,示意失陪后便先去工作。
等我再经过那一桌时,手头无事,茶馆里一时也算不得忙,便与客人交谈起来。
“老张,你知道些什么,说说呗”
老张是常客之一,与我说起事来倒也不含糊。
“还记得那桌的怪人没?”老张说着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我顺着看去,正是三号桌。
“难道是……?”
“嘿,我可没这么说哇!我听说,那家人死得可惨了,凶案现场在起居室,据说除了血迹以外还有不少水渍,来办案的那几个官大爷怀疑那水渍是关键线索。”
恰好雨衣怪人天天披着雨衣,这几天又接连下雨,看来老张是怀疑到这上面去了。如果是真是如此,那就说得通了,但是我总觉得还有疑点,不能这么定论,官府都没出通告呢。
罢了,这些也不是我一茶馆跑堂的伙计需要考虑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头疼去。
雨连下了几天,总算满足地离开青石街。
这天我正在清洗地板,听到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伙计,这次来盏龙井吧。”
我转头望去,正是那位怪人。他依旧披着半身白雨衣,与先前不同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躲在他身后,小脸上沾着些不知是泥点还是干涸的暗渍,怯生生的样子惹人心怜。
“来嘞!”我应声道。
雨衣怪人带着小姑娘径直走向三号桌,拉开椅子就坐,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坐到怪人对面。
后厨的伙计煮好茶交给我,我将茶端过去。
些许时日不见,怪人的面貌也有了大变化。平日得见,他是精修脸面,喜好干净之人,如今却是一脸胡子拉碴,头发也稍显凌乱,背后还背着长条状物,用布裹着。离得近了,我还注意到他雨衣下的衣服有点破损,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前段日子老张和我谈论的事,该不会真如老张所说吧?
“客人,这是您的热茶,请慢饮。”
思考的同时我也没忘了工作,将茶端上桌后,我准备转身离开,对方却突然开口拦下我。
“李林,”他直呼我的名字,“再来几块糖糕吧,之后就要上路了。”
“好嘞!”我忽略掉最后那句话,应下客人的订单,去交给后厨的伙计。
这次雨衣怪人点了份糕点,这可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而且这次点的茶水也并非以往的种类。我想了想,应该是给小姑娘点的吧。
掌柜坐在门口的小方桌后,看着馆内,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又拿出她那老旧算盘,在那有节奏地敲着。
雨衣怪人走后,茶馆里的其他客人又叽叽喳喳起来。
“诶,你们说,他身边那小姑娘该不会就是那家人的遗孤吧,我看她那害怕的样子。”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刚才我听见他说‘上路’,该不会……”
“俺觉得有可能,瞧那破损的衣服,说不定是争斗时留下的哩……”
“诶,你们别忘了?那女娃儿可是七月十五出生的,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才克死了家里人,不全是那怪人的关系。”
“……”
诸如此类的话语传入耳中,茶客们聊得津津有味,坐门口的掌柜眉头紧锁,撇过头看向茶馆外的小巷。
许是有几小时没洗了,我手中刚刚清理过茶桌的抹布充满了脏臭的茶垢味,于是不再关注客人交头接耳,先进厨房清洗清洗。
次日,官府来人,几位穿着华服的粗犷男子走进茶馆,拿着张画纸询问掌柜是否见过画中人。他们说了什么我没在意,但给他们上茶时瞥见了那画上之人,正是昨日见到的那小女孩。
“瞧瞧,官府来找人了。”有一茶客手低掩口鼻,侧头与旁边另一位客人低语,“不过挺奇怪的,怎么画着小姑娘,是寻人启事吗?”
“说不定是找证人哩!”另一人应声。
声音很小,但能听见一些话角。
纸上只有画像,没有任何文字,不似以往正式通告的告示令,反而像是私下寻找。
“木木,我离开一会,你代管一下。”
掌柜揪着我忙完手头活的时机,让我临时接管她掌柜的工作。以我俩的关系,这种情况以往没少出现。
“你要去哪?”我在刚洗净的抹布上擦干了手,没吐槽她又在公共场合用昵称唤我。
“急事,回来再和你说。”
说罢,她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头也不回。
这时我注意到那几位官老爷相互交换眼色,随后其中一人大喊结账,一位年轻伙计弯腰小跑了过去。我注意到那几位官老爷桌上的茶水丝毫未动。
几位官老爷紧随着江问雪的步伐出去。这让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问雪她……不会牵扯进什么麻烦事里了吧……”
我回想自从上次她和我说三号桌的客人往返三次点三种茶水那事到今日以来的这些天里,是否有什么我没注意的时候,而江问雪去做了什么。
她总是这样,从小就比我细心,行动力也比我强,不然就不会开起这家茶馆了。如今她又要去做什么,我不知道,有没有危险,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以她的能耐,既然开始行动就说明有一定把握,当下我只管做好她托付给我的事情就行。
后续的时间里没什么大事,就是小部分客人的议论时不时回荡耳边,好在大部分客人还是明事理的。
茶馆里的茶味似乎没那么浓了,也或许,人与人的口味各不相同。
临近打烊的时候,江问雪回来了。我注意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猜到事情多半没有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如何?”
我起身给她端来一张椅子,同时呈上事先准备好的温水,这些动作早就成了我的肌肉记忆。
她靠着坐下,猛灌一大口后,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才对上我的视线。那双平日里清亮有神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沉重。
“雨衣怪人,真正的名字是陈松晁。这个名字你听过吧?”
的确,这个名字我听过。隔壁小镇有间私塾,听说里头的教书先生就这个名字,还是有一点名气的。没想到他居然就是雨衣怪人。
但我还知道的是,那位教书先生已经不再教书了,将教书职责传给了他的子弟,这是去年发生的事。
听说陈先生后来开始四处游说,辗转各地。如此想来,陈先生身着雨衣,或许单纯只是为了旅行省事,雨衣当外衣穿,真亏他能想得出来。
江问雪见我神情便知我已回想起来。
“街头的钱家,有一闺女,名曰钱七,于七月十五出生,因为日子恰逢中元节,因此被视作不祥之兆。”
听江问雪谈及起另一件事,没有继续说陈松晁的事,我皱了皱眉头。
“这两人……”
“是的,昨日跟在陈松晁身边的女孩就是他们家的闺女。”
“这和你今日去做的事情有关吗?”
“有关。”江问雪说道,“准确说,和我这几日的调查都有关。”
顿时我就明白了江问雪所做的事,“你怎么还是这坏毛病……”
她将空杯推到我手边,示意再来一杯,我又给她续上温水。
“我们茶馆的茶卖完了?”江问雪突然来这么一句,让我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哭笑不得,亲自去给她准备热茶。
她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茶香气顿时钻入我的鼻腔,这就是上好茶叶的味道么,挺好。
这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店里的茶客们很自觉提前离开,其他伙计也帮忙收拾清洁。
江问雪将我带到一个角落的位置,看来接下来的发言都是不能轻易让人听了去的。
她说:“其实街头那户人家的凶案,全是那女孩一个人干的。”
“什么?!”
“嘘——嘘!”
听到江问雪的结论我不由得惊叫,她马上一手堵住我的嘴,另一手伸出食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噤声。
我环顾四周,还好客人都已经离开,大部分伙计也下工回去了,应该没人注意我的声音。
过了几秒后,江问雪才放开手,让我能稍微喘口气。
“这怎么可能?”我还是对江问雪的结论无法镇静下来。
“官差那边也查到了,但是钱七被陈先生保护得太好,没被抓到。”
“那他不成帮凶了,而且,钱七为什么要那么做?”
“估计是压抑得太久了。你也知道她们家的事,钱老爷娶了一妻一妾,只有正妻生下一女,刚好是在中元节出生,又碰上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长此以往,小钱七在家越发不受待见,甚至遭受不少虐待。”
“那又是怎么和陈先生扯上关系的?”
“我去问过了,陈先生本来只是经过我们这条街,恰好碰上逃出来的钱七,没说上几句就被家里人捉了回去。后来他才得知,钱老爷正准备将钱七卖掉,原因是前不久钱老爷的正妻怀上二胎,据说是男孩。
而正巧,交易的地点就在我们茶馆对面,那家怡春院的后门。”
我不想吐槽前不久才有的身孕怎么看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没去在意江问雪如何得知人家的交易地点,只当是她问陈先生问出来的。
三号桌的位置有一扇窗,窗外十几米远的对街正是怡春院侧门,距离其后门仅一个拐角的距离。原来陈松晁长期坐在那里是为了等交易的时机,方便以目击者的身份采取行动。
也是,陈先生是文人,若争口舌之辩兴许能占上风,但从钱家的思想就能窥见他们听不懂理,陈先生的做法已经算是中等策略。
“但让陈先生没想到的是,交易的前一天雨夜,钱七动手了,杀了自己的父母。不得已,陈先生只能趁着夜色将钱七带走。”
后来我看见的,钱七怯生的样子,原来并非怕生,而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细细想来,那天见到钱七的时候,她躲在陈松晁身后,我完全没注意到她身上的伤痕,直到端茶去时才看到了脖子处的伤痕,却被我忽略了。为什么我会忽略这些呢。
可惜钱七不知道的是陈先生正准备救她,甚至在茶馆只点最便宜的清茶,既不惹人生疑也能省下不少钱两。而官差发现的、茶客口中的重要线索水渍,想来是陈松晁冒雨进去滴下的。
是了,那晚是雨夜,院子湿正常,但房里湿就定然是疑点。
那么,对于那天陈先生一日三趟,次次不同茶水的行为也有了解释——是交易期快到了,他对自身计划的紧张?我猜大致如此。
“所以你今天是去做了什么?”虽然我知道江问雪去调查,但她刚回来时的气色还是让我有些担心。
江问雪笑了笑,一脸自豪回答道:“我偷偷翻进钱家,收集了一些证据,然后又循着证据去找到他们的管家仆从,用了一点点小手段,获得了钱老爷虐待钱七的口供记录,交给了官府。可惜官府说这些证据还不够。”
原来江问雪失落的原因是这个。至于她翻进别人家的行为我早已见怪不怪,她打小就会这本事,甚至曾有过在我起床更衣时躲过我家人溜进我卧室的事情,一点也不害臊,如今长大了还是这番模样,真是……一如当初。
不知不觉,店里除了我和江问雪便空无一人,之后我和她关好门窗,看她挂上打烊字样的牌子才一同离去。
多日以后,案件似乎已经了结,听说被收录成了悬案,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事。雨衣怪人不再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茶客们换了话题,纷纷谈论起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似乎一切都随着茶的气味消散远去。
不过这些都和我无关,我还是当着我的茶馆跑堂,每日接待着大差不差的客人,嗅着后厨伙计精心烹调煮出的茶香。每日煮新茶,茶香味每日更替。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了此事。
就像一壶茶,饮下了,就没了。也许懂行的人会品出个所以然来,但也许,更多的也就尝个味,咂咂嘴,便出了门去。
某天,一位落落大方的少女背着长条状包袱走进茶馆,坐在三号桌的位置,开口便是——
“李林大叔,来盏龙井,还有一份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