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

后来,人类只能懊悔地想,他们为什么要验证宇宙会在另一个维度弯曲。

也许是第一束触及宇宙泡壁的“光”,照亮了一万多年前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它可能走过了真正意义上的虚无,在不同纬度,不同弦的宇宙间的轨迹闭合成环。

因此人类无可避免地踏上了它的道路。

周而复始,探索着未来,从某种层面上或许是曾经。

我们永远也没办法明白,但又似乎是抱着破釜沉舟,一去不返的热忱了,毅然决然地践行着———意义只存在于探索意义的道路上。

这条路没有尽头……

不管怎样,此刻的我,正处于年轻气盛的时候,格外渴求把生命抛诸脑后的快感。对自己也不再负责时,可谓轻松至极。

飞行器进入大气层,舱体立刻感受到一阵由激波带来的剧烈颠簸。

我打开强制启动,以远超正常数值的速率疾速下降,越过黑障区。

距离降落点十八公里时,又紧急制动。

当然本无需这样做。

我坐在驾驶位,五脏六腑仿佛向上抛去,一阵紧缩。

随后速度被控制在亚音速以内。

磁停场高耸的线圈柱如同地面上悬浮的明亮圆圈,逐渐清晰且巨大起来。

飞行器连同我坠入其中某个鱼眼般的银色圆圈。

升降电源运作的轰鸣,透过舷窗,引起我骨骼的共振,不停颤抖着。

我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偏向零,之后,被水平滑轨运入休整仓。

当我换上常服,呼吸到混着机油味道的空气时,虚脱感涌来,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墙壁,缓缓滑下去。

“前辈?”

检修飞行器的工作者经过我时,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他还在实习期,很年轻,棕色鬈发衬得他像中学生。

我摇摇头,就如此蹲在那里,问道:“你哥哥还好吧。”

“最近好了一些,不过半年前因为工伤,他的左胳膊被改造成机械臂了。”

“这样啊。”

“前辈,您需要糖吗?”

“不用,你忙。”

他点点头,走掉了。

不过很快又从隔离门后探出头来,格外惊异地叫了一声,“前辈!”

我站起身,看向他。

“舱体表面温度高得异常,是出意外了吧,您真得没事吗?”

“并非,”我压低声音,“把飞行器当赛车,但是玩过火了而已。”

“啊?”

“你不会告诉检修组的那几个老家伙吧。”

“哦,懂了。”

他眼神坚毅。

“就说入角过陡,没控制好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边走边说:“好好干,有望转正。”

身体隐隐作痛。

路过大厅里摆放的东方一号模型时,我骤然想到,二十世纪的人类还会为从太空回来的宇航员欢呼。

这心情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现在去太空一趟,只算是远程出差。

依然危险,优待是比基本薪资多加一成。

“我是不会为了一点钱就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但我们毕竟是知识分子。

技术人员的处境与我门不能同日而语。

如今社会上的体力劳动者,几乎都可以被机器取代,而他们依然存在的原因是过低的成本,在自身价值被不断贬低的前提下,人权也得不到保障。

这种结果与科技发展的初衷背道而驰……”

大厅的投影一直开着,播放的是颜白的一段采访词。

她说的话绝不是她想出来的。

一个满脑子圈量子,弦理论的人怎么会,又怎么能关心底层人民的利益。

这种人和平常的科研人员还不尽相同,他们没机会接触普通人。

我知道她在2844从事机密工作。

不过机密并不针对投资方。

所以我完全了解2844荒诞的目的,消灭死亡,实现永生。

我曾写信问她的想法。

“维持蛋白质稳态,修复端粒,减少DNA可能遭受的内源性或外源性损伤。”

只有如此短短一句话。

虽然她详细说明,我也未必能听懂,但用中学生都明白的理论敷衍,实在让人恼火。

我去了餐厅,信手翻看书架上的杂志,当然不是很专心。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则内衣广告让我瞬间回神。

我的大脑立刻处理起粒子对撞机的介绍里出现了内衣广告这个信息。

“索尔先生……”

温热的气息飘然落至我耳廓。

“您需要买内衣吗?”

“不是啊……”我窘迫地展示封面,“对撞机发展历程!”

慌乱之余,我发现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子就是广告里的女星。

“怎么说呢,我本无意看到这个。”

我怯怯地将杂志收到身后。

“这无所谓啦。”她笑起来,眼睛弯如月牙,由于过分白皙,在暖光下,像极了将融化的糖霜,“如果您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咨询我。”

我无力辩解,转移话题问道:“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

“我们在录制暑期的科普节目。”

“要到这里来吗?”

“有一小段需要。”

她自然而然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您是在看自己的成果吗?我刚刚在走廊参观的时候看到您的介绍了,好像是,QGC?”

“量子对撞……那是我大二发表的东西了。”

虽然我也曾因为在大二就发表了一篇被选入《Science》的论文沾沾自喜过,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这全是依托于第一作者的实力,而与我这个第二作者没太大关系。

“我听说QGC研制成功的话,‘时空泡沫’也就是不久的事了呢。”

“其实,”我顿了顿,“还早,距离‘时空泡沫’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也算是有希望了呀。”她又笑起来,柔软的面颊上泛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粉色,“我们是不太理解这些东西的,只知道个大概,就比如什么又飞天了,什么又面世啦,实在是不能共情您面临的挑战,不过辛苦了。”

“干哪一行都有挑战吧。”

“是。”她点点头。

此时我的番茄牛腩面被送上来。

“现在厨师是个香饽饽呢。”她托着脸,衣领弧度恰好,露出一点锁骨,和其间美丽的凹陷。

“人类毕竟在食物上更挑剔,你给他断电他不会死,但不给吃的肯定不行。”

“也不一定哦。”

“嗯?”

“家父就需要时刻供电呢。”

“你父亲是仿生人么。”我说完就意识到这不适合开玩笑,但来不及了。

所幸她看起来不生气,“我父亲是正儿八经的人类了,虽然现在和仿生人也差不多。”

我停下吃面的动作。

“您可以继续的。”

“你先讲。”

“父亲是采冰工人,一直以来都在月球工作。本来,他今年该退休了的。但是,公司说,父亲身体改造后,可以再延长五年工龄。”

“这违法了吧。”

她摇摇头,眼睑半垂。这个角度看,她面部的线条十分优美。

“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签了公司的合同,和卖身契差不了多少。如果父亲在公司松口前离开,就要赔违约金,不过这咬咬牙也还可以挺过去,问题是父亲身体改造的部位要还给公司。”

“改造了哪里呢?”

“腿部……”

“一条吗?”

“还有肺部。”她平静地陈述,“我方才听说您刚刚从月球回来,虽然我知道您不会注意一个工人,但是我还是想问问,父亲可不可能活着回来……”

我觉得她的平静下是被焦虑盘踞的无措。

“改造内脏?”

“在父亲被强制改造的时候这还是合法的。”

她呼了一口气,“我不敢想象,我有些害怕他已经死了。”

我突感莫大的愧疚,居然没有留意到她的父亲,只好安慰她,改造人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要好很多,而且公司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草菅人命。

“你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我还有留在月球的同事,可以帮你打听。”

“井之上堀。”她转动腕表投射出荧屏,“您加我联系方式好吗,我把父亲的具体消息发给您,拜托了。”

“哦好。”

我扫了她的信息后,她向我告辞,离开前又说:“真得麻烦了,但不论结果好坏,一定要告诉我,拜托了。”

走出餐厅前,我想起那本杂志,抽出夹在其中的内衣广告。

内衣女星那页的右下角印着她的签名——井之上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