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

“您认为它有多大呢?”

“观测到的数据显示有八个太阳大。”

“您怎么想呢?关于它走这么快。”

天文局局长已经白发苍苍了,在颜白的追问下显得有些不安。

“我们初步认为可能是虫洞吧。”

“虫洞?或许有可能。”

“是……而且我们判断它的释放点是随机的。”

颜白点点头。

我插嘴问他们:“如果它靠近地球会怎样?”

“这种可能性就很多了,或许地球会因为它的引力撞毁自己,或许因为高温蒸腾,或者它会直接导致整个太阳系的解体。”

“你们是认为这颗星球是文明,还是说这是另一个文明生活的星球?”

“地球会自己建造虫洞吗?”

我沉默了,看向一言不发的颜白。

“当务之急是立刻立刻停止向外太空发射……”

“啊——”

局长话语的尾音和陈宇慈要命的尖叫重合在一起,像道电流,带着我后颈发麻。

我们冲到晾台,陈宇慈瘫倒在藤椅上,捂着脸,艰难地呼吸。

“它变大了……”

到现在,还没人告诉我他们说的到底是哪颗星星,而以太作为鲜少没被污染的地区,空气透明度极高。

夜幕刚刚降临,远远的黢黑的林海剪影,如同给乌蓝的穹顶加了相框。

碎碎的星子密密撒在其间。

看起来都一样。

“必须立刻停止发射信号。”局长转过身去,转动左腕的表盘。

我看不到他的屏幕投影。

他说他希望颜白能和他一起离开。

“没用,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伴随某种物质划破空气的尖啸,她垂下眼脸,看向手背上精准扎到血管的橡胶弹。

她像没有骨架支撑般瘫软下去,面部没完全表现出来的淡淡的惊异转移到我脸上。

两架护卫机上跳下装备齐全的士兵,训练有素地小跑过来。

“她只是个孩子,有必要吗?”

“我们必须要带她走,人类需要她。”

“她不想参与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你们强迫她面对这样的恐惧是残忍的。”

陈宇慈愣神地看向前方,开口说道,但是木讷的神情让人怀疑这句话是否出自她口。

“她做不到的话就没有人能做到了,所以她必须要面对,任何人都要面对。”

我们坐上飞机。

局长再度看了一眼舷窗外宁静的苍穹后,拉上遮光板。

我实在是不紧张。

几个世纪以来,“文明”早就作为社会性谣言里司空见惯的题材,失去了它本该有的趣味性和压迫感。

直到颜白清醒后,从口袋里拿出团成一团的纸,上面是一副黑白图画,是她枕着一条胳膊躺在草地上。

“你怎么还给自己画肖像?”我轻声说。

“这幅画没有褶皱。”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她的手有些抖。

我自己接过纸张。

“这不有么……你再睡会儿吧。”

“弯曲……”

“什么意思?”

她又把纸抢过去,向有画的那一面弯折。

“从侧面看,看纸……”

“怎么?”

“纸上面没有图案。”

“这什么反光设计?”

她不再说话了。

“这什么,你说话啊。”

她轻轻吐气,合上眼。

在陈宇慈给我寄来信件的第二天,颜白照样去以太的高地上等待天色黑下来,然后观察星星。那时她尚在怀疑,那颗庞大的星球到底是不是文明。

然而在她不慎睡着又醒来后,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多了一幅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敢确定,画中人和她一模一样,包括姿势。

如果用放大镜观测,甚至可以看见皮肤的绒毛,像把她本人印在上面一般。

没有人有心思做这样的恶作剧。

她把纸撕下来,昼夜不停地研究。

“这幅画是二维产物,几何意义上的二维。”

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帮她分担“二维产物”的沉重,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她都要讲明白。

“把纸弯曲,从正面看,画面会随着三维载体发生相应变化,看起来也在弯曲。但是从侧面呢,纸上是空白,看起来画也消失了,对不对?”

“对。”

“实际上画面一直存在,稍微侧一点就可以看见。”她转动弯曲着的纸张。

“所以在侧面看不见,是因为它没有这个方向上的长度。”

“对。这相当于通过外力让两个维度无限靠近,但是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空隙,就算让纸张展平,空隙也会存在。可视化空隙,就是凹陷的纸面和二维平面,在空隙里,你可以理解为,浓缩了整个三维特有尺度。”

她让我拿着纸,自己拔下手背上的橡胶弹,扎向图画。

从侧面看,她的手和针管在半空中就被拦截住了,但是纸面上还是多出一个针孔,因为针头太细,导致针孔也格外小。

“针穿不过图画,是因为对于图画而言,这个方向上,什么也不存在。但是纸不一样,二维对三维并没有造成影响,针是可以触碰到纸张的……”

“你的手在这个空隙里同样存在,但是因为这个方向上的长度无限压缩,所以看不见。”

她长舒一口气,“是这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文明可以在三维空间创造一个二维空间。”

“并且可以无限接近,即使空隙存在。”

“不对,它已经发现我们了,或者说,发现你了。”

信息太多,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惊讶。

“几百年前就发现了,它说它在地球公历的二十一世纪初就造访过地球,不过那个时候只得到纯粹物质的回应,而意识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

“它怎么告诉你的?它来过了?”

“利用钟摆的简谐运动。”

等局长忙完一切,扭头对我们报以和善的微笑时,我和颜白正在联机打游戏。

他委婉地告知我们,这件事情尚且不应该让群众知道。

我和颜白点头。

我们落地时,天还是黑着。

局长要为颜白安排住宿的地方。

“不,谢谢,我跟他一起。”

局长的神情有些微妙。

我原以为,他是担心我放跑颜白,刚要做保证。

他就接着说:“那颜同志可要先帮我们看看小索的未婚妻了。”

我意识到他是怕颜白不了解实情,跟我一起未免尴尬。

关于一个老男人也能想到这些细枝末节,我略感敬佩。

作别后,看着局长乘车远去,我和颜白才动身。

我们打了辆共享汽车。

颜白从来不对别人的私事过问,就比对我在A-02消失的半年,于她无关紧要。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外来文明是否就是她向我辞职时提出的“新课题”,如果是的话,倒有些讽刺了。

当佣人打开门时,客厅里入目一群女人,或坐或站,围在一起,手里还捧着小甜点或什么东西,唱片机缓缓流淌出柔顺的乐声。

我粗略扫了一眼,很快注意到屈膝坐在沙发脚,抬头和旁边的人讲话的井之上一叶。

我在前往A-02前,已经把转告事宜拜托给了同事。

不过,我依然很关心他父亲的情况。

阿德莱德刚从厨房取出蜂蜜水,看到我,飞快地跑来,把我推出玄关,巧妙地造成她在和我拥抱的错觉。

颜白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现在提前了,要解释一下吗?”

“这是母亲的主意,她觉得我太孤单,所以建议我办一场聚会。”

然后她注意到了颜白,还没等我介绍,就熟络地拉起她的手,很开心地询问:“你要加入我们吗?”

“她肯定不会。”我插嘴。

“你怎么受伤了,是打点滴了吗?”

她指得是颜白手背青色的痕迹,和干涸的小块儿血液,很小,不知道她怎么注意到的。

“没有。”颜白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怎么不邀请我?”

“这是睡衣派对,你不太方便。”她做出无奈的样子,“今晚去公寓里住一夜好么,我保证以后有这样的事一定会提前告知你的。”

阿德莱德再三邀请颜白留下,她说:“屋内比外面暖和多了。”

但让颜白和如此之多的,如同在温室里长大的娇小姐们相处一夜不如让她跑八公里。

我们对这种场合都很头痛,但我已经适应,她还没有。

于是在拿上阿德莱德准备的糕点,并答应她明天早点回来后,我们驱车前往公寓。

“味道蛮不错的。”

“阿德莱德的手艺一直很棒。”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从后座探身。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问这种问题。

路灯熄灭后,天空微微泛蓝,像雪刚停时的颜色。

已经好久没有下过自然的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