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曾走过独自一人的路程,无数次仰望天空询问归途,天地浩大,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跟随群星汇聚,在时间湮没之处,见到你。
那一刻,我确信世界有容纳我的地方,我确信,即使我消亡,也拥有你的承诺和誓言。
我期待,我们重逢。
小少年看着天幕的余晖轻扫天际线,沉重的幽蓝向地下压入,他像一座石像禁着身子,目视前方。
距离模糊了远处的人,落日映照得他如烛火缥缈,少年却看得见那人宽厚的身子顶着天空,眼睛炯炯有神对视一切。
近了,近了,到了。
小少年快步迎接他:“您辛苦……”
瘦小而身上蒙着黑灰的男人瞥向他,小眼睛里透出冷淡和嫌弃,他声音沙哑根本听不清,男人忽然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是这个世界的最高处。”
“我也可以去吗?”
“你会做官吗?”
小少年仰望的目光从期待变得失落,男人鼻腔里发出冷笑,如鬼火飘进家门。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小少年头一次对远处有了向往,群星环绕天空逐渐显现,其中有一颗极为闪亮,亮了,亮了,更亮了,他强烈的感觉到,有一天他会去到那最高的地方。
在这个念头冒出的时候,一道银光闪过,“嗖——”一下从一头跨越另一头,就在他头上飞过。
阵阵烈风呼起,把小少年的心一并带走了。
一:
“嗖——”
什么东西闪了过去,大白天里仍亮得刺眼,唐明义眯起眼睛,被阵风搅乱的树叶乱了她的视线,她模糊间看到那束银光身后带着七彩的尾光,向西而去。
她的余光瞥去山下,在黄旗红字的“唐”字寨旗对面,红底黑字的“幻”军旗飘扬,乌压压的四五千人仍无动静,看来他们没有发现这束光。
林中响起鸟叫声,唐明义跃下树端,摸出箭桶里的箭,跟着那光芒西去,背后似有什么追来,声音杂乱,她停下,“啊啊啊”的尖叫声更加明显。
回头看去,林中有个绰绰人影在疯狂奔跑,长发随风飘动,面目清秀如画中公子,只是浑身裸露,只拿了片荷叶遮挡身子,唐明义“噗”地一声大笑起来。
那少年羞得脸红脖子粗:“大胆!还笑!给朕抓到那小顽童!重重有赏!”
唐明义笑得更大声了:“哪来的野小子,还皇帝呢,我是皇帝他姑奶奶还不拜见!”
“放肆!敢亵渎皇家!朕的锦衣卫……”少年气得跳起来,又看了看天上的光,“哎呀!别等锦衣卫了!快!快!把那小顽童抓下来!她拿了朕的衣服!朕要把她关起来!”
“哪来的小顽童?”唐明义随他抬头看了看那光,它竟然没飞了,在半空中转着圈圈,似看二人笑话,待唐明义与它对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天际。
两人看着它留下的尾迹,这就是插上翅膀也追不上啊!
自称“朕”的少年鼻子一酸,一世英名毁于今天,没脸见人了。
“朕要——”他气得要骂人,“咻”地一声,那光芒回来,在半空停留了。
少年喜出望外:“抓住她!”
这光芒如此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唐明义也想看看这里面藏着什么玄妙了,她飞跃上树,身轻如燕,向着光芒扑去。
“唰——”
光芒又飞走了,唐明义没看见里面有什么小顽童,只有一团白光,她落下树:“这怕不是哪个肆通长在装神弄鬼,衣服没了就没了吧,我给你去找身新的……”
话音未落,光芒飞了回来,它好像听到了唐明义说的话,在天上扭成了麻花,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天际。
少年不肯就此放过它:“朕的衣物事小!里面有朕的玉玺!这若是不拿回来,朕要了你的脑袋!”
“关我什么事啊?你自己弄丢的!凭什么要我的命!”唐明义愤然反对。
“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朕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都五十了!你当我傻吗?”
“朕可是天佑之人……在附近发现了返老还童的池水……”
两人吵吵嚷嚷,忽感到天色黯淡下来,抬头看,“轰隆隆……”天上不知何处来的乌云,在两人头顶哗哗下了场阵雨。
这下正帮他们去了火,天空中的光团里传来“咯咯”笑声,在天上蹦来蹦去。
淋成落汤鸡的唐明义听到笑声再也忍不住,箭搭上了弓弦。
“咚咚咚”
地面传来更为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唐明义仔细听了听,忙放下弓箭:“有人来了!有喊杀声!可能是皇帝的兵!我们先躲起来!”
“这下知道怕了吧?朕的锦衣卫到了,”少年得意仰起脸,“你个小顽童!等死吧!”
他指向天空,乌云已经散了,光团早已无影无踪。
“该死的肆通长!朕要把他们全部打入地牢!从今往后谁也不许使用肆通!”少年嗷嗷叫,唐明义懒得和他纠缠,拉起他躲进丛林里。
“嗖!”
一道黑影从天翻来,落到唐明义二人面前,剑光闪过,在两人脖前卡住。
杀意在二人面前展露无遗,蒙着面的黑衣男子压了压眉,手中施力,唐明义挡在跟前的弓却没有破皮。
只见她咬紧牙关,下盘发力稳住身子,身形一晃,踢倒光身的少年,自己借力弯身从男子的胯下滚了出去,男子也没管她,杀向少年,眼见要来不及救他,一人从远处飞身挡在少年面前,用胸口挡下这一刀。
唐明义抓住机会拉弓,一箭射穿黑衣男子,敌人扑通倒地。
“喂!”唐明义跑上前查看那人的伤势,“你怎么样!”
“姑娘!”来者鲜血流淌一地,浸染了身上黑色锦衣,紧咬牙关抓住她,“这位是当今少德皇帝,陛下外出不慎遭人暗杀,我等是他的锦衣卫,只剩两人在背后拖住杀手……还请您带陛下……平安回京……”
“什么?”唐明义和少德皇帝都瞪大了眼睛。
“陛下,臣等,亲眼见您返老还童,陛下必是被天命护佑……只是已无法再侍奉您……请,快逃……”
锦衣卫吞了口血,看着皇帝的目光渐渐散去,倒在血泊中。
“徐剑!”少德皇帝眼看着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失了温度,握住他的手泪流不止。
唐明义听得背后打斗声越来越近,拿起地上的剑砍下徐剑锦衣卫的牌子,将他外套脱下披在少德皇帝身上。
“快跑!”
身后又追来两名黑衣人,唐明义推走少德皇帝,对准黑衣人射出一箭,这本该发出爆炸却没反应,只中了黑衣人的肩膀,她想起箭被雨水打湿,忙催促少德皇帝向山上跑去。
山中情况复杂,一会儿是苔藓一会儿是滑坡,少德皇帝路况不熟,跑得跌跌撞撞,唐明义双手捂成圈吹起鸟鸣:
这些人目标明确,敢杀锦衣卫,定是知道皇帝身份,既然知道还敢下手,背后势力、原因肯定不简单,缠斗下去只会引起寨中人注意,若这时派人马来引起骚动,只怕皇帝军会见缝插针,还是早早抽身最好。
很快,她听到左右两侧各传来几声回应,心中便稳了。
黑衣人见她分心,虚晃一身,她下意识跟上,被牵制走,黑衣人折身就向皇帝砍下去,她暗叫不好,殊不知皇帝脚下一滑,滚下山坡,黑衣人扑空,她飞身上前一脚踢远黑衣人,又跃下山坡接住少德皇帝。
皇帝滚地一身的尘土,长发把整张脸都蒙住了,他拨开头发怒视着唐明义,她“噗”地又笑出来。
“笑什么笑!把朕救出去有你笑的!”少德皇帝气得跺脚,“这帮人杀了朕的锦衣卫!还让朕如此狼狈!杀了他!朕大大有赏!”
“不好意思,”唐明义忍不住笑,“你,我是会救的,至于这群人,不能赶尽杀绝。”
刚一说完,被踢远的黑衣人再起身挥刀而来,唐明义抓起弓箭,林中一道身影冲了出来,横刀一斩,将黑衣人斩杀。
“小姐!”将黑衣人斩杀的小个子少女走来,“发生什么了?我和问月听到喊杀声,又听到了小姐您的传唤,马上赶来了。”
同一侧又出来一人,赶到唐明义身边,她警惕地向少德皇帝打量了下:“小姐,此人是谁?这身衣服……”
唐明义摇摇头,看了看背后二十多个黑衣人,对二人道:“此地不宜论事,这些人来寨子捣乱,不知目的为何,绫罗也到了,你们拖住他们,不要缠斗,待我们甩开他们,小心跟着,看看是什么人派来的。”
说话间,黑衣人们已经冲了上来,速度快的离众人就半百距离,那小个子的少女飞快迎了上去,问月则护住唐明义:“小姐快走!”
唐明义拉上少德皇帝迅速向山上跑进,虽然有人阻拦,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左右追来,她瞥向周遭,看见林中有人赶到,几道飞镖闪过,跟来的黑衣人立即倒下两个。
绫罗目光扫过少德皇帝和背后被拖延的黑衣人:“小姐不想惊动寨子里的人,但我看这群人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众人发现,小姐还是进地道躲一躲,我去向寨主报告。”
唐明义扫了一眼背后的战况,点点头:“走!进地道!”
绫罗错路走开,隐入林中,将追来的两名黑衣人一一击倒。
此时唐明义再回头去看,已看不见黑衣人人影,于是带着少德皇帝来到一处石壁前。
少德皇帝看着那被藤蔓爬满的墙壁,一眨眼,“轰隆……”,唐明义已打开石门,露出地下暗道。
唐明义吹响鸟叫,对身后的少德皇帝道:“走吧。”
他站在那不动,幽幽道:“你们是唐家寨的人?”
她笑了两声:“你才发现?”
“刺客是不是你们派来的?演一场戏好让朕入你们圈套!”他忽指向唐明义,退了几步。
“嗯?”唐明义摸不着头脑。
“朕劝你们现在放了朕,朕还可以饶了你们!”他放言。
唐明义瞥见背后似有人追来,马上上前将他拖进暗道中,把暗道门关上。
“你!你!你!”少德皇帝大喊,“小贼人!朕不会放过你们的——”
随着石门关闭,暗道漆黑一片,外面的声音也被隔绝,只有少德皇帝的怒气声,“轰~”,一束火光在暗道中被点燃,暗道瞬间亮堂,唐明义拿着火指着他:“你怀疑我们?你这小豆丁,我都没怀疑你是不是皇帝,连我都不知道!”
少德皇帝被火吓退半米:“你是何人?朕为何要知道你?”
“真的假的?”唐明义拿着火把晃悠两下,吓得少德皇帝左跳右跳,笑得她前俯后仰。
“少胡闹!”少德皇帝惊叫,“你既非寨主又非将领,朕为什么要知道!”
“哼!谁说我不是,”唐明义不满,“我唐明义!堂堂正正唐家继承人!方圆十里没有不知道我名字的人!”
“唐明义?唐家继承人?”少德皇帝小心翼翼躲着她,“朕只知道寨主唐家怀和他儿子唐诚,据说这两位领兵很厉害。你是唐家怀女儿?”
火把拉长了影子,遮了唐明义的模样,似也吞了她的声音,少德皇帝察觉到她的沉默,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不敢再惹她:“你说是就是,他要说你不是,朕把你赐给他当女儿。”
唐明义更生气了:“我本来就是!要你赐什么赐!不知道我,是你们情报处无能!昏庸无能的老皇帝!”
她踢了他一脚,疼得少德皇帝跳起来。
“放肆!”少德皇帝也嚷起来,“朕和你好好说话!不仅骂朕还敢打朕!刚刚没教训你,谅你不知真相,现在知道了,还敢对朕口出狂言,这是要诛九族的!”
“要脑袋,诛九族,皇帝陛下好大的威风,”她摇头晃脑,冷哼,“只可惜落到我们唐家寨,没人会认你这个皇帝,死了这颗心吧!”
“连朕都不怕,真是通天的胆子!”少德皇帝道,“你们唐家寨果然如众卿所言!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自建立就与官府作对,十六年里先皇没有管你们也就罢了,朕花了那么多心思,都没有讨到好处!据说如今已发展到两千兵马,在此处作威作福,多亏朕亲自来看,这竟是事实了!”
“哼,”唐明义不屑他荒唐的想法,“你也知道幻厉王不理政事!‘皇帝陛下’,且不说我的事,寨子里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此处官府季县官府是些什么人你又了解过吗?”
“呵呵,我倒要听听你还想说些什么!”
唐明义正色道:“十六年前,幻厉王即位,逢天灾干旱,迷信肆通长,建祭雨台拿百姓祭祀!百姓活得心惊胆战,流离失所,你在干什么?”
“朕知道幻厉王行为荒唐,你怨他,朕能理解,但这也怪朕吗?朕兄弟姊妹那么多,你以为他们是省油的灯?”少德皇帝哼唧一声。
“借口!你那时少说也是个亲王!你如何尽的监督之职!”
“朝廷上下,文武百官,亲王算得什么!他们连皇位都虎视眈眈!”
“这点事都办不好!废物!”
“你又骂朕!”少德皇帝挥起拳头揍过去。
唐明义一只手回击过去:“我不仅骂你,我还要骂那荒诞无度的朝廷!幻厉王不管不问,加重税收,官府配合朝廷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强盗流寇四起,普通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说亲王没什么,至少吃得饱饭!我娘见他们可怜,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又带着他们抵御强盗,才夺来的唐家寨。你看见唐家寨现在两千兵马,那都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来吃口饭!”
“花言巧语!朕何故信你!哎呀!别打脸!”
“幻厉王猝死,两名亲王争夺皇位更导致国家混乱,你即位之后,号少德,为稳固江山,派人来我们寨子,要与我们联手,可笑!季县官府那帮人逢灾祸时都敢对无辜百姓下手,要与他们联手,这玷污我们唐家寨!你这少德还不如我们唐家寨!”
唐明义高他大半,一只手钳住他双手,那熊熊燃烧的火把愈烧愈烈,仿佛那年他看着先帝在朝中日日夜夜笙歌不停,烛火不息的场景,他常想底下百姓怎么样了,却从未制止过,此刻亲耳听到这些话,这只手仿佛穿过此刻的他,跨越时空扼住那个自己——你在干什么?快让这荒诞的事情停下!
她将他放下:“你刚刚见的那三位姑娘,绫罗父亲为人忠厚,靠打渔为生,官府无故找事,将他欺压至死,问月母亲受衙役凌辱,无处可告状,而少心……她父亲就是个混蛋!你敢说你对这些事没有任何责任吗?!”
她的泪光随着回忆泛起,声音字字句句清晰有力,少德皇帝别过了头:“朕想过……”
她擦掉眼泪:“唐家寨为这些贫苦人讨回公道,官府一次次打压,如今连皇帝军都搬了过来,我可不怕你们!要战要死,我奉陪到底!”
少德皇帝低下头,缓缓看向她:“官府之事,朕一定会好好调查,那几位姑娘的事朕也会处理……既然你不愿被砍头,那日后也不要再说死死死的。”
“呵,现在后悔来得及吗?”唐明义摆摆手中的弓,“眼下你连容貌都变了,玉玺、衣服全被掳走,连亲自带的锦衣卫都被人屠尽了,还有谁能证明你是皇帝。”
“这点事朕还是能处理的,”少德皇帝道,“当皇帝不靠那些……”
话一出,少德皇帝忽然变了脸色。
“你说你找到了返老还童的池水,可这沉陇山没这种地方,”唐明义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每个地方我都熟悉……根本没有……”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陡然不安起来:“慢着,你出来时有谁知道?”
“朕是自己出来的,连锦衣卫都是私自跟出来的。”
暗道里沉寂数秒,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就跑:“糟了!”
“轰咚”,暗道门打开,两人从暗道中走出,这不知过去多久,进去时天还是晴朗的,此刻乌云沉甸甸压在头顶,目光所及之处,刀枪剑戟、七倒八歪的尸体在血泊里,迎面吹来夹杂血腥的冷风,似已穿越时空。
两人刚一出门,山上一个人影飞快窜到面前:“小姐!小姐!”
唐明义回过神来,看到绫罗满脸血迹,衣服也破破烂烂:“绫罗!你怎么样?寨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的战?”
“我还没送到消息,皇帝军就过来了,”绫罗泪眼朦胧,“我来不及向寨主报告,回头来找你,可是暗道门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我只好回去……皇帝军很勇猛……一路打上来……”
“我说过不能和他们硬碰硬!爹是不是又固执己见了?!”
绫罗眼巴巴点着头,想再说什么,又哽咽了,于是继续道:“我们损失了八百人……二当家照你之前的想法,把敌军牵到了后山,用大炮才堪堪把他们打退。”
“后山地势更为险要,皇帝军不熟,自然更吃亏,”唐明义听着战况手直发抖,“八百人……八百人……”
少德皇帝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
唐明义察觉不对劲:“绫罗你刚刚是不是还想说什么?爹!是爹!爹怎么样了?!”
“寨主他……他……”绫罗眼泪夺眶而出,唐明义听出意思,瞬间红了眼眶,直往山上赶。
回去的路上,随处可见皇帝军与寨中人交锋的痕迹,寨里的大门被掀翻了一半,他们杀了进来。
站在城墙上守卫的二当家唐山书见到唐明义回来,立即下了城墙前来迎接。
“明义!”
唐明义向他投来一眼,满眼悲伤,穿过寨门没有停留,向着里面赶去,唐山书见状,立即叫人跟上。
寨子里层层人群向高处仰望,见到她纷纷让出了路,她见到戏台上一柄系着红巾的银刀立着,鲜血刺眼。
“爹!”
她冲上戏台,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衣服与盔甲上全是血,脖子被白布包裹着,大夫正在为他包扎。
“明义!”大夫叫住她,“二哥现在命悬一线,不要碰他!”
“三干娘!”唐明义放慢了步伐,跪在唐家怀身边,“爹怎么样!”
“他与敌军将军交手,脖子几乎被割断,还有一口气!如果我能救……”大夫邓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
少德皇帝被侍卫拦在戏台下,听到大夫的话,焦急地向戏台里张望,看见一具尸体在唐家怀不远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认出了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苍将军……
他几步趔趄,这场战斗本不用发生,只差一个时辰,一个时辰……
人群如水挤上来,将他淹没,他感到气喘不上来,头昏昏的想要出去,窒息感束缚着他,背后忽来一只手将他拉了出去,世界终于正常了。
“多谢。”
“外边地这么大,非要挤在里面,自讨苦吃。”苍老的声音冷笑。
一股怒气窜上少德皇帝心头,低头看到还没他高的老太,又不气了。
老太身子佝偻,戴着黑帽子遮住半张脸,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转身往上走去,人群对她来说似是不存在,轻易就上了戏台,侍卫甚至没有看到她。
少德皇帝想追上去,又被人群挤了回去,只能远远看着。
老太走上戏台才被人发现,侍卫立即反应过来,拿着枪指向她:“你怎么上来的?!快下去!”
唐明义看了过来,老太不惧侍卫的长枪,徐徐向她行礼:“老身知道小姐遇到麻烦了,特地前来给小姐帮忙。”
“这用不着你!快下去!”侍卫吼道。
“等下!”唐明义拦下,站起问道,“婆婆,你能救我爹?”
“小姐若是信得过老身的话。”
“婆婆如果能救明义的爹,明义愿为婆婆做任何事!”
“小姐于老身有收留之恩,礼当报答。”
“老婆婆,”三干娘邓桃在身后喊道,“明义救爹心切,实属冲动,此事还是不劳烦您了。”
绕于戏台四周的唐家寨的几位家长纷纷出来喝止。
“肆通长最擅装神弄鬼!谁知道这老太婆会用什么方法令寨主活着?”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是他们弄出来的!不能让她碰寨主!明义,听话!”
“不能碰!不能碰!”
声音愈加嘈杂,唐明义头疼的紧闭起眼睛,喝道:“够了!三干娘,你有多少把握治好爹?”
“这……”邓桃为难的低下头,“我,没有把握……”
“既然如此,何不一博?”唐明义望向众位家长,“我知道各位担心爹受肆通利用,变成不死人,那你们就于心让他如此离去吗?婆婆来寨子已有一月,她是肆通长人尽皆知,可也没有人亲眼见她使用过肆通,她既主动站出,在这么多叔叔伯伯眼皮底下,她怎敢动手脚?”
三当家唐奇华道:“不妥!二哥行事光明磊落,若此时让小人趁机,那二哥英名岂不毁于一夕!”
“三哥!”邓桃忽道,“二哥快不行了!老婆婆,不是我们故意刁难你,肆通长所做实在难以让人信任,如果你此刻疗好二哥,恐怕一时半刻也不能离开寨子!将受我们监管!你敢答应吗?”
“呵。”老太屹然不动。
邓桃摸着唐家怀的脉搏越来越虚弱,眼泪漫了出来,唐家寨众人越加手足无措。
“咚”一声,唐明义直直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明义求求各位……给爹一个机会……”
这时,半空忽降下大片斑白的光点,落于唐家怀全身,众人看向老太,她的手轻举,白光浸入唐家怀全身,消失不见。
“老身此举只为报答大小姐收留之恩,与任何人无关。”
众人目光齐聚唐家怀身上,唐奇华更是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斧头随时准备挥出去。
邓桃扶着脉搏,那微弱的跳动竟然真的活跃起来,趋于稳定,她脸色好转:“二哥脉象好转了!”
众人还没松口气,只听老太道:“寨主黑气缠身,已近彼岸,老身最多稳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若无法找到真正的救治之法,那便无力回天了。”
唐明义心又提了起来:“什么意思?”
“老身的救治只能留住他的三魂七魄,若想让他三魂七魄完全归位,需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
“老太婆!你果然在糊弄我们!”唐奇华气得咬牙切齿,“什么起死回生!不死人不就是你们弄什么起死回生弄出来的吗?!”
唐明义挡在二人面前:“婆婆,您知道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是吗?”
老太缓缓抬起头看着她,这具看起来极其苍老的身体,却有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似从宇宙天涯而来,唐明义听到灵魂在震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小姐听说过那位仙长没有,那位真正掌握了起死回生之术的仙长。”
“听说,她最近频繁出现,从北方南下,不知目的地,但小姐若是东上,说不定可以找到她。”
她!
唐明义感到背后被什么推着,还想再多问,远处一声号角打破了这份灵感,报信人大喊:“报——小姐!三当家!皇帝军又向山上来了!”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战鼓响于前头,唐明义不得不先把诸多不合理的事宜放之脑后,她向老太致谢,只此报信间,老太已不见人影,四处张望,见到了角落的少德皇帝,心想自己太大意,只顾着怀疑他的身份,但假若他的身份成真,造成的后果才最不堪设想。
唐奇华大步跨向前,横在唐明义前面,向来人问道:“领军何人?!”
“是二皇子!”
“好!就拿这混蛋小子替寨主报仇!”唐奇华举起斧头,眼见有人要呼应,唐明义闪身拦下:“慢着!此事有蹊跷!皇帝军以皇帝失踪为由攻打我寨,寨中却并未发现皇帝踪迹,我先前在林中偶遇一群黑衣人,说不定与失踪的皇帝有关,不可中敌人诡计!”
唐奇华微微思索,更加恼火了:“你是说皇帝失踪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只是想借此想攻打我们寨子?什么人这么狡猾!”
“是什么人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唐明义下令道,“告诉二当家!向皇帝军传信!告诉他们皇帝在我们手上,要想皇帝平安无事,立即停下攻击,让二皇子亲自来谈判!否则我等杀皇帝以祭天下!”
“是!”
报信人匆匆离去,唐奇华还摸不着头脑:“明义,这是何意?”
“三叔,另有两件事要拜托你,”唐明义看着台下扯着头仰望着的百姓,“此处的百姓,早在皇帝军将来之前,寨里就下过命令让他们去别处避难,有的走了,这些都是想留下的,三叔,我去与二皇子谈判,风险极大,若二皇子不信我,此战不可避免,但寨子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三叔,准备带百姓撤离……”
她还没说完,底下人拍着戏台喊道:“大小姐难道不打算管我们了吗?是不是我们拖累了寨子?”
“是啊大小姐,我们舍不得寨子!”
“大小姐!我们当你的兵!我们去和皇帝军打!反正在外面也活得不像人!”
“和皇帝军拼了!”
“拼了!”
群众们声声呐喊掀起一波又一波,竟掩过了外面的战鼓声,台上的人目光也齐聚在唐明义身上。
“不!各位!”唐明义喝声,“我们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皇帝军不会对百姓动手,各位来到这里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此刻不必做无谓的牺牲!倘若明义谈判成功,我们还可以留下。此举是下下策,也是保全性命之策!”
人们四下议论起来,经过几番商议,一人喊道:“我们听大小姐的!”
“听大小姐的!”
众人齐呼,唐明义侧目看向身旁人:“大干娘,你帮着大家。”
大干娘已热泪盈眶,重重点下头:“交给我吧。”
她款款下了戏台,百姓们一步两步陆续离开,频频不舍回头,看着他们离去,唐明义心中重重的担忧落了下来。
“三叔,三干娘,我哥呢?”她问道。
“他肩部受伤,发烧不醒,我让小毛子照顾他。”
“哥也受伤了?!”
“如果不是,站在这里的就不是你了。”唐奇华轻飘飘一句,邓桃狠手掐了他一把,把他疼得闭嘴。
唐明义身子像是被风吹倒,微微一倾,但她很快立挺了:“那哥也交给你们了,”她正色看着唐奇华,“我与二皇子谈判,让大伯在外守卫,你们带着我爹进暗道,谈判如果不成,带大家去‘桃园境’,在那里歇息养生,等我找到起死回生之术,救回我爹,再做打算。”
邓桃心中一惊:“明义,你自己面对二皇子?这、这……”
“你有多少把握?”唐奇华问。
“别担心,二皇子就是带了人来,我也能撤退。”唐明义笑起来,邓桃瞬间红了眼眶:“干娘一定照你说的办……你多带点人,如果有事,多个保障。”
“嗯。”
邓桃和唐奇华带着唐家怀下了台子,唐明义看着戏堂一点点变得空荡,心中沉沉的石头落下,对身后绫罗道:“绫罗,把问月和少心带来,还有,带笔墨。”
“是,小姐。”
众人都已离去,唐明义这才走到少德皇帝面前,他竟站在边缘,没吵没闹也没有离去,一双圆眼瞪得铜铃大,一看就怨气冲天了。
唐明义莫名想捏他一把脸:“怎么了?皇帝陛下受委屈了?”
“你在台上那番话,”少德皇帝道,“老二不信你的意思……是说他也不会信朕?!”
她脸色变得凝重,问:“你知道那群黑衣人的来历吗?他们在你落单时行动,能力与锦衣卫不相上下,说明一直在监视你,等待机会,能精准掌握你行踪的,极有可能是你朝廷中人,甚至就在军营!军营当中苍将军已死,只剩二皇子了。”
“放肆——!”少德皇帝目眦欲裂,低声吼道,“竟敢怀疑朕的儿子!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他犹如一头怒兽紧紧逼着唐明义,她沉默半晌,道:“这只是猜测,你与我一同前去谈判,向他证明你自己,如果他认了你,你就回京城,要记得你说过的话,调查昏官,放过我们唐家寨!可如果……”
少德皇帝紧咬牙关盯着她,戏堂传来阵阵脚步声,几个女孩快步而来。
“小姐!你怎么样!”是问月的声音,唐明义应声回头,看到的是少心吊着个胳膊,心头一紧:“少心,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不碍事,”面对唐明义,少心微微咧咧嘴角,“跟踪时不慎被发现了,交了手才受伤,但是小姐要我们看幕后的人,我们看到了,是……”
唐明义举手打断她:“此事稍后再说,绫罗,笔墨给这小家伙,问月少心你们给这小家伙弄身衣服。”
“你叫我们来就干这事啊?”少心不开心地瞪了少德皇帝一眼,“这家伙是谁啊?!小姐你居然为了他使唤我们!这种时候冒出的陌生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气鼓鼓的不服,倒是点醒了身旁的绫罗,她忙捂住少心的嘴:“小姐叫你干什么你就去干!问月,带她下去!”
“快走快走。”问月拉着少心离开了。
绫罗望向少德皇帝,把笔墨放到了不远处的桌上,恭敬鞠了一躬。
少德皇帝自是知道唐明义用意,傲气提笔,沉思半分想把事情清楚说给老二,下笔之时,顿了顿,只简略一句。
他这一举动被唐明义看在眼里,她看过信后,与他对视,心中各自明白——即使血缘之亲,也未必光明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