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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缪斯女神的最后一封情书》。

那个参赛作品,是叫这个名字。

说句实话,在我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时,我就凭借自己多年文学编辑的工作经验,得出了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

这个人是一个天才,他一定会取得很好的成绩。

果不其然,在终审时,我和其他几位编辑一致认为这部作品有资格斩获大奖,成为这次比赛的优胜者。

在结果公布的当天上午,我坐在杂乱的办公桌旁,情不自禁地再次翻起了那篇小说。

这篇小说不长,但内容极度感人,甚至让我几度想要落泪。

在别的参赛者还在通篇炫技的时候,他只是凭借着看似青涩,但又饱含深情的笔法写下了这个很平常,很朴实的故事。这是一种难得的克制。

可以看出来,这位初出茅庐的作家,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他的经验很少,算不上经历过专业训练,但这恰恰为他的作品带来了一种侘寂之美。以最为纯粹的感动来打动读者,展现文学给人带来的最原始的感动,这是看似简单却很难做到的。

再一次品味完这部作品后,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工作,于是我马上给他打去了电话。

“滴滴”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回旋,我开始有点期待这位天才的声音。

电话通了,我清清嗓子,说了一句:“您好。”

电话那端没有声音,我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天才的回应。

“您好。”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一位男高中生。

我有点诧异,虽然我早已看出这位作家的年纪不大,但也没想到他居然只是一名高中生。

“是这样的,你的作品获得了这次比赛的最高奖项,我希望能和你见一面,不知道你这周的周末有空吗?”

“这周末啊……应该是没有空,抱歉。”那个男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完全不像是得知自己获奖后的表现。

“啊……没事的,等你以后有空了再见面也没有问题。”我马上笑着给出了回应。然后我们东拉西扯了几句后,我便准备挂断电话。

“……好的,我很期待下次能和你当面谈谈,我可以看出你的水平和写作天赋远高于同龄人。跟你聊天很愉快,那么……”

就在我准备挂断电话的前一刻,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觉得,写作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又很深刻。我思索片刻后,给了他答案。

“写作从大的方面看啊,是记载历史和传承文学的方式,这一点是可以从各种史诗古籍看出来的,没有写作就没有文明。更重要的是,这是对人的存在的一种证明,文学是人的感性的产物,是在人对于世界的感知和认识中孕育出的结晶。从小的方面看,也是个人的一种实现,是人为了了解自我而做出的行动,是对于自我内心的感性的一种剖析,一种了解手段。这更是人天生对美的追求,对文学之美的一种追求。”

“很深刻啊……”他好像很赞同我的答案。

“我认为啊,写作就是为了传承文字之中的‘感动’。是为了让读者看到那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将那些故事和感动化作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他的观点很简单,但不比我的观点片面。

“我也同样赞成你的观点,我的确从你的文章中感受到了那份‘感动’。”

他笑了,笑声通过话筒传进了我的耳朵之中。

借此机会,再加上没有时间面谈,我们凭借着这次通话聊了很久。

“……我们出版社给你的稿费是包含在奖金里的,大概会在下周汇到你账户上。”聊了好久,最后终于讲到了比较关键的地方。

“啊……谢谢。”他停了一下,“这个作品,是会和其他获奖作合订出版的是吧。”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在我的文章最后加一句‘这篇小说献给缪斯女神,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无法成为一个作家’吗?”

“这个应该是可以的……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想加这句话呢?”我好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别人说,写作是作家对自我经历的一种映射,我其实早就知道,能写出这种故事的人,一定经历过了“人生中最热的夏天”。

“说出来也没关系的……”他喃喃自语道,就像是在祈祷一样。

然后,在这一天,我听到了一个比那篇小说更加令人动容的故事。

1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之后和这个人扯上这么深的关系。

不知道是谁提的建议,在升上高二后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个朋友去了医院,去探望一个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学的同班同学。

她以前还没有住院的时候,也就是高一的时候,她的座位是在我的前面,虽然我们经常会聊聊天,会在社团活动室见面,但我也不敢说自己跟她有多熟。况且在她住院后我们便没有再联系过了,现在突然说来探望她,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我们一行人徒步从学校出发,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医院的大门。虽然之前来这里看过病,但我才发现这里离学校是如此的近。

消毒水的味道不算好闻,但我也不排斥它。洁白的墙面过于单调,瓷砖散发着阵阵寒气,人的脚步声在这种环境中会显得很沉重。这一切都让我有点紧张,呼吸也开始略微加速。

医院的电梯总是那么宽敞,我们四个人站在里面显得十分生疏。

“莲,佐藤同学得的什么病啊?”我开口问跟我最熟的莲,毕竟不知道病情还双手空空地来看望同学实在是太蠢了。

“我也不知道啦。”莲无所谓摊摊手。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不太好,他补充道:“哎呀没事的,春人,探望同学的话心意到就行了嘛,你看看除了我们四个还有谁会来。”

“春人,你还是这个样子啊。”望不忘拿我寻乐子,还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后背。

一旁的寄河同学也一脸轻松地对我微笑,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吧。

佐藤同学的病房在七楼的一角。七楼的病房大约有三成都是空的,看来平时应该比较清静。

“打扰了!”莲首当其冲地推开病房门,然后回头对着我们说:“没事的,我提前说过我们会来探望她了。”

我暂时无视神经大条的莲,低声说了一句“打扰了”便走进了病房。

病床上的佐藤同学下了床,微笑着迎接着我们的来访。

她身着病号服,看起来比住院前瘦了不少,我突然感觉心脏一阵抽疼。但好在她眼神里的光芒却丝毫不减,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精神。

“我们没带礼物,你不要太介意哦!”莲又在嬉皮笑脸地说笑,一旁的望戳了一下他的侧腰,提醒他说话太大声了。

“嘿嘿……不好意思啊。”莲看起来完全没有反思的意思,只是一边挠头一边憨笑。我们每个人也都被他逗得脸上带上了微笑。

“谢谢你们来看我,好久不见了。”佐藤同学郑重地给我们鞠了一躬。

“没事的,毕竟我们是同社的朋友嘛!来看望你是应该的。”寄河同学牵住了佐藤同学的双手,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

在佐藤同学住院之前,我们五人都是文学社的社员,放学后经常一起泡在活动室里看书,有时写点小说和诗,所以也算是一个小团体吧。

现在想想,我能交到这四个朋友,确实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有他们四个人的存在,我那色彩稀薄的生活,才多姿多彩了起来。

只不过,自从佐藤同学住院后,我们也刚好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一起去活动室的时候就很少了。

但是,对于我来说,不想和大家去活动室的原因不只是有事要忙。

更多的是一种不安。

一个小团体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人,那个明晃晃的,空着的位置都不会让人好受吧。我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在新学期的第一天,也就是佐藤开始缺席的那一天,大家在社团活动室都显得无精打采的。

直到今天,我们才又聚在了一起。

看到大家脸上的笑容,我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纱希,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寄河同学和佐藤同学已经一起坐在了病床上。

“嗯……我不知道……不过我没什么大问题的!只要向医生申请一下就可以和你们一起出去玩了。”佐藤同学大概是怕我们失望,她马上补上了后半句。

“没什么大问题就好啊!”莲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居然还鼓了几下掌,结果是又被望锤了一下肩膀。

“干嘛啊……老是打我……”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望无奈地看着莲,结果中了莲的偷袭。

于是他们两人马上就打在了一起,而佐藤和寄河同学却已经被逗得捂嘴偷笑。

我们五个人还是在一起。

真是美好的一瞬间啊,真想让这一瞬间能成为永恒。

为什么会有人沉迷于胶卷时代的摄影呢?大概是因为那样可以使镜头中的世界变成实体然后握在手上吧。记忆也好,美好的事物也好,都是要被牢牢地记得才会在心里一直发着光吧。

“你们现在,每天还会去活动室待在一起吗?”佐藤把视线投向站在一旁的我,看来是在向我发问。

“嗯……是啊,我们都很想你的。”我想了想,感觉不能把事实说出口,便说了谎。

“嗯……我也很想你们哦,所以要多来看我。”佐藤对着我笑了,笑得很灿烂。

终于说上话了,比我想象中的顺利,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本来已经能结束这段短对话,佐藤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了一个问题:“濑户,你还在写东西吗?”

啊,完蛋了。干嘛要在他们面前问这个问题啊。

我本来还在思考用什么话术搪塞过去,但我注意到了其他四个人那期待的目光,看来逃不掉了,只能承认。

“啊……是的,最近几个月有两家出版社都有向新人征稿的比赛,我打算碰碰运气……”

“咦,你还在坚持写啊,是小说吧?”佐藤看起来很惊讶,然后猜中了答案。

“好厉害啊!春人,写完记得给我看看。”莲冲到我的面前,按住我的肩膀。

“其实我们大家都很好奇哦。”寄河同学终于开口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躲开了大家满怀期待的目光,走到病房的窗户前,眺望窗外的景色。

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并不算高,说是参赛,但根本没做好觉悟,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总觉得有显摆自己的成分在里面。

病房里的窗户是落地窗,视野很好,而且我惊喜地发现这里能看到不远处的学校,感觉好像能看见在操场上奔跑的人。

“啊……其实就是自娱自乐而已啦,能不能坚持写完都不知道呢。”我回避着他们的夸奖,实话实说地讲出了心中所想。

“以前在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都在看书,就你一个人在不停地写,你应该很厉害吧。”寄河同学歪着脑袋,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

“说是文学社,实际上当时只有春人一个人写得出来啊。”望也摆出了一副翻找记忆的样子,然后环视了一圈众人,等待着回应。

“咦咦?我记得佐藤你也很会写小说啊,当时还是你硬逼着这个天才坚持下来的呢。现在佐藤你会在无聊的时候继续写小说吗?”莲想起了那些事情,便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懒得反驳“天才”这种称呼,我偷偷地把视线转向佐藤,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失落。但她还是微笑着说:“这段时间精神不好,所以没办法写了。”

一直以来,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擅长写作。但我一直以来都知道,她跟我相比的话,她才是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

而我一直以来接受着来自他人的,让我觉得自己德不配位的称赞,却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日复一日地依靠着写作打发着时间,写着难以打动自己的东西。

至于我为什么会开始写作,还得从高一时我与他们的初见说起。

2

高一报社团的那天,我对着表格犹豫了好久。

运动类的社团我基本上都不感冒,因为我不喜欢大汗淋漓后身上的那种黏腻感,也不懂怎么在运动方面精进;音乐类的社团对我来说也不合适,因为我对音乐没有过任何了解,所以也不考虑;而美术类对于我来说更是灾难,所以直接排除。

这么看来的话,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能报什么社团了。

每次都这样,一到这种时候就会想起明明不在意的事情。

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特点和天赋,也没什么爱好。可要是说有什么明显的缺点的话,我却又有着自信否认这一点。

坐我旁边的岡田莲,是我上高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看我这么为难,便给出了一个对我影响深远的建议。

“要不和我一起去文学社吧,感觉这个很轻松呢。”

“就不能是回家社吗……”

“你这种人以后会交不到朋友的……怎么可以不加社团?”

莲对我有点无语,但他最后还是通过各种死缠烂打让我交上了入社申请表。

后来,我们两人都顺利进入了文学社。

文学社大概在什么学校里都是冷门社团吧,我们文学社的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些人只是挂名社员和要毕业的学长学姐。所以真正会常来参与社团活动的人只有五个,其中还有我和莲。

其他三个人里面,有一位好像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剩下两位是没有见过面的一男一女。

我当时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们五人日后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第一天去社团报到的时候,我和莲都只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去的,毕竟我们觉得看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我们一走进活动室的大门就撞见了几位社员正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盯着大门。

“你们好!我是佐藤纱希!算是社团运作中的代理社长吧!希望我们可以在文学问题上多多交流!”三人中那位有点眼熟的女生马上跟我和莲打招呼,把我们俩吓了一跳。

盛情难却,我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才发现佐藤同学和自己同班。

“大家好,我是濑户春人……是来自……”

“我是岡田莲!是这个家伙是一个班的!请大家多多指教了!”莲突然搂住我的肩膀。

“咦?濑户同学,我才发现我们同班诶!”佐藤同学一脸惊讶地说着,看来她和我一样才发现这一点吧。

“明明还有我……”莲悄悄地举起了自己右手,把大家都逗笑了。

“哈哈……抱歉啊岡田同学,我当然也会记住你的!”佐藤一边捂着嘴笑,一边补充上了这句话。

“我是寄河葵,你们好……”“我是速水望……”

剩下两位同学也进行了自我介绍,他们在我们三个人的隔壁班。

第一天的社团活动在欢声笑语中度过,我也有参与其中。

我们各自回家之后,还在社交软件上的群聊中聊了很久。我得知了一些关于文学社的大家的情报。比如说他们之前喜欢聚在一起看书;望喜欢看科幻小说,寄河同学喜欢看一些关于心理学,犯罪学的书籍,而佐藤同学几乎什么书都看一点;他们之前还进行过创作大会,最后只有佐藤同学写出了像样的东西。

放下手机,把灯关上。

原来参加一个社团,交很多新朋友这么有意思啊。

在睡梦之中,我看到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

那是一片平原,绿油油的草一望无际,它们随着微风的吹拂,在这个世界掀起柔软细腻的绿色波浪。

我没有目的地,只能完全顺从自己意愿,随意地到处走走,看着那千篇一律却又怎么也看不腻的景色,让我十分满足。

天上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就像是有人在弹钢琴一样。我抬起头来,看到有一个人在一只深蓝色的鲸鱼身上弹着钢琴。他穿着华丽,就像是中世纪的贵族,他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完全不受移动的鲸鱼的影响,弹奏着钢琴。我向他挥挥手,他便奏响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船曲》。

乐声悠扬,鲸鱼仍然向前游去。

我不能自拔地融入了一个个音符的空隙,直到他们化作透明,融入了青空与蓝色之中。

再次坠入黑暗。

好久没觉得上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光是想到自己是一个有着容身之处的人,心情就无比雀跃。

“你心情有这么好吗,春人?”我大清早就充满活力的样子让莲震惊不已,他放下手上的书,看着反常的我。

“是吗?你不觉得这个社团里的人都很有意思吗?”

莲关上了手上的书,点了点头,说:“确实挺有意思的,我也很开心。”他摩挲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望借给我的,我觉得挺好看的。”

“哇!是吗?下次我也要看一下!”

“春人,感觉你变了很多啊。”

“有吗?”

“是啊,你没有发现吗?”

“……”

“算了,还是聊点别的问题吧——你觉得佐藤同学和寄河同学谁更可爱?”莲又展现出了自己奇奇怪怪的一面。

嗯,客观地说,虽然大体上应该会有更多男生都会更喜欢寄河同学的外貌,但是我偏偏觉得佐藤同学……

咦?我为什么要配合这个笨蛋去想这种问题。

我被吓得环视教室一圈,还好佐藤同学不在。

“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突然问这种问题要干什么?”我锤了一下他的头,他便投降了。

还好我在之后的课堂中没再去想这个问题,课上得还是很顺利。

上课的时间转瞬即逝。放学后,我和莲第一时间去了活动室,却发现他们三人也刚到活动室。

我们再次互相问好,然后围着一张方形桌子坐下。

“我来宣布一件事情!”佐藤同学看起来很兴奋,手上还拿着几张草稿纸挥舞,“今天我们再来举办写作大会!”

“啊——”望和寄河同学开始发出哀叹,而我和莲还在茫然。

“嗯……这个‘写作大会’是要干什么?要写什么东西吗?”我没忍住,举手向佐藤提问。

“是的!因为有你们两位新人加入,所以我想让你们体验一下我们的活动——打起精神来哦!葵和速水同学这次也得交上作品哦。”佐藤把纸卷成纸筒,敲了敲桌子。

然后佐藤同学宣布这次的主题是“科幻小说”,我们便开始动笔。

望和寄河同学看起来很痛苦,莲写到一半后也开始抓头发,而佐藤同学看起来比较轻松。我也努力地在脑中构建起一个未来的世界,可总是觉得不够完美。

星际飞船,外星文明,人类未来……

太多对我来说过于宏大的元素在我脑中旋转,搞得我有点晕头转向。

——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这种新手也能写出东西来就好了。

我第一次的灵光一闪,第一次的创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突然,我意识到,要是不拘泥于宏大的背景塑造,转而描写人在科技浪潮下的生活,不也是一种方法吗?而且也应该能“避重就轻”吧。

我马上把想法付诸现实,发现写得十分顺利。

我发现写作好像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我越写越是沉浸其中。故事情节自然地在我的脑中浮现,再被我转移到纸上,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眨眼,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他们也终于发现我还在奋笔疾书。

“咦?春人你还在写吗?”莲拿起了几张稿纸,想要看上面写的东西,但被我一把抢回了。

“我写得不好啦……而且没写完,你别看……”我知道,自己以前没有在考试的场合外进行过写作,所以水平肯定不高,所以最好还是别给别人看吧。

“那么,你写完可以给我看看吗?”佐藤突然插了进来,“你以前有进行过写作吗?感觉你写得很顺利啊。”

“额……没有,这是第一次。”

“真的假的?”寄河同学和望异口同声地叫出了声。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在当天晚上把完整的文章发给了大家,然后引起了小轰动。

“科幻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啊,太厉害了。”

“感觉濑户同学是个写作天才呢。”

“你以后一定要常写啊,感觉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当时确实很开心。毕竟我觉得轻而易举地做好一件事情,还让大家都满意,是很难得的。

“写作”这个难得的宝物,就这么在我的身边降临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也看到了他们以前写的一些作品,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佐藤同学写的。寄河同学和望只是贡献了寥寥几篇。

客观地说,寄河同学和望虽然都有一两篇亮眼的作品,但剩下的作品都非常一般。而佐藤同学的笔力已经明显优于常人,作品的内容也很引人入胜,富有感染力。

在我躺在床上,捧着手机沉醉于佐藤同学的作品时,有人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

是佐藤同学发给我的。

“濑户同学,你的确是一个很有写作天赋的人,我很开心能和你能加入我们文学社。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能够多多指教,让我们共同进步。”

我有点茫然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回应。

但是,出于礼节,我最后还是回复了她。

“谢谢你的夸奖,我也很开心会在这个社团里遇见你们。我会欣然把写作方面当作是自己的天赋所在的,今后也请多多指教了。”

我日后还是会回想起那晚的,这简短的对话。我当时的那份自信是从何而来的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正是有了佐藤的出现,我才开始接触到“写作”这件事情。

时至今日,我还在不停地写作,还在寻找着我不知道怎么寻找的东西。

3

在上一次探望后,我和佐藤又恢复了在社交软件上的来往。

——“住院真的很无聊啊。”

——“确实,以前我做一个小手术住了一周的院,结果都给我闷坏了。”

我还发现,除了我们四个人来探望她的情况外,她好像都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面。

确实要多去探望她。我在心里是这样想的。

是在一周之后的晚上,我收到了她的短信。

“明天你可以来一趟医院吗?我有事想找你。”

我马上给出了回复:“好的,要叫上他们吗?”

“你一个人来就好了。”

看起来确实是比较神秘的事情。我在脑中想象了几种可能性,可最后还是想不出什么成型的答案。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五,我放学后便直接步行前往了医院,然后走到病房的门前,敲了两下门。

“请进。”门的那边,传来有点空灵的声音。我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心里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推开门,说着“打扰了”,然后把刚在便利店买的布丁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濑户同学,谢谢你。”佐藤看起来很惊喜。

“没事的,主要是上次空手来真是很不好意思。”我稍微弯了一下腰,表示自己的歉意。

“没事的……我现在可以吃吗?边吃东西边说事情可以吗?”她笑着摆了摆双手,然后直接把布丁捧在手心上。

“可以的,你请便吧。”光是看到她的眼神,我就已经知道了她所期待的答案。

她大喊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撕开了布丁的包装,很享受地吃了起来,而且她的肩膀还在微微地晃动。没想到平时待事很认真的她还有这么富有少女感的一面。

“濑户同学……我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为了你的小说的事情。”

“诶?怎么了吗?”我有点诧异,没想到她是为了这种事情。

“我在之前就有了解过你上次说的那两场比赛,我也有参加的想法,但是……”说着,她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

“佐藤同学,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吗?”我迫切想要知道那份“为难”的源头。

“请先等一下,濑户同学。”她突然把话题转移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写作’是什么呢?”

她突然抛来的这个问题,让没有提前想过答案的我有点难以回答。

“写作”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以我的境界应该是难以回答了。但要是只考虑“写作”对我个人来说是什么的话,就好回答多了。

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漂亮的理由,最后还是把内心的真实所想说了出来。

“对我来说的话,‘写作’算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吧,也是一种对前辈作家们的一种模仿学习吧。”

“嗯……六分,算你及格了。”佐藤认真地给出了这个评分,“濑户同学,你知道自己在写作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吧。”

“嗯……也许是吧?”我不太自信,毕竟没有谁会坚信自己一定是一个天才吧。

“濑户同学,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说自己会欣然接受自己是个天才的,你要是不自信的话,我待会儿要拜托你的事情会很难办哦。”她看起来确实有点担忧,我也没办法继续反驳她的话了。只是,让我有点在意的是,她刚才说的“难办”指的是……

“濑户同学,我长话短说吧,我现在没有精力去创作好的作品,会错过这次的机会,但我又不想留下遗憾,所以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迟疑,“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地去创作小说,然后获奖。当然,面对你在创作时遇到的问题,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

实话实说,这是个很奇怪的请求。“希望得奖”是人之常情,我本来就有努力得奖的想法,所以她的请求其实看起来不是很有必要。其次,我不觉得自己会有能承载他人的希冀的能力,我也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让朋友失望的结局。

所以说,我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这种请求很奇怪吧……”大概是我迟疑了太久吧,佐藤开始向我道歉。

“啊!没有这回事!”我慌张地说着,“我当然是乐意帮你的,我只是在想……在想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请求……我觉得自己……”

一双荡漾着波纹,蕴含着深邃的眼睛。

在与佐藤的这双眼睛对视后,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渐渐地被剥夺,最后消失。

一双饱含着感情,隐藏着心绪的眼睛。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我单纯的,想要守护那双眼睛。就算是加缪和弗洛伊德也没有办法客观地解释原因吧。

“谢谢。”佐藤同学坐在床上,微微颔首,这个轻微的动作带着莫大的感激之情。

“濑户同学,你是在担心吗?”她抬起头,一语道破了我的真实想法。

“实不相瞒,的确是这样的。”

佐藤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她不再言语,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

短暂的对视确实会让人开始思考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但要是一直对视的话,难免会有点让人难为情。

正当我要躲开她的视线时,她便开口了。

“濑户同学,我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请求你吧。”她的目光里,透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希望你可以把‘写作’这件事坚持下去,把对‘文学’的热爱延续下去。我知道的,像你这样的天才,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所作为的,一定会有人像我一样被你的作品深深打动的。”

她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如果你能得奖的话,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谢谢……”我马上又失去了声音。

然后要说什么呢?

“多崎作先生,你还没想好吗?”她突然说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名。我愣了一下,便懂得了她的这个小小玩笑——我们五个人都很喜欢看村上春树的小说,所以这种“暗号”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喜欢火车站,也没他帅。”我淡淡一笑,维持住了这个氛围。

“但不一定没他有天赋,而且你也不用到三十多岁时才发现。”佐藤也笑着这么说。

这个小玩笑出现的时机刚刚好,自己心中的那点不安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但我知道,它只是暂时被埋藏起来了而已。

“春人,所以你还愿意帮我吗?”

“我当然愿意……诶?”

“是啊!我总觉得我们五个人都好正经哦,天天都叫对方某某同学……而且我们现在是战友哦!没问题吧!”她的脸上出现了灿烂的笑容,与从玻璃外射入的阳光交相辉映。

我安心地露出了微笑。

“……好的,纱希……战友……”

“哈哈哈——”我们都捧腹大笑,直到筋疲力尽。

“那么,我们现在该好好地制定一下作战计划了吧。”

“是的,我得重新写一篇呢,之前写的东西……比较随便,没有带着得奖的信念。”

“……看你怎么觉得吧……以后你每次来都要记得要把写好的稿子带来给我看,我一定认真地帮你看看,然后给你一些建议。如果有什么拿不准的细节,也可以来和我讨论一下。”

“好的,我会记得的,也会经常来的。”

然后,我离开了病房,走向了回家的道路。

漂浮在脑脊液中的是死结,还是暂时不去想了吧。

五月的尽头,确实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时节。对于春天来说,现在实在是太晚了,而对于夏天来说,又实在是太早了。花开得不成样子,不饱和的紫红色和绿色,以及那过于安静的世界,都让人有点难以忍受。

算了,还是想想近在眼前的美好吧。一周的末尾,是难得的空闲时间,一想到接下来两天的假期,心和身体都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周末要干什么呢?我认真地在心中做着规划。

要不要去找莲出去打球呢?还是把大家都叫上然后去唱歌?

总之,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坐在桌前,先为重写的这篇小说做准备。

我上网搜索了这个比赛近几年的获奖作品,全都好好地看了一遍,发现最受欢迎的三个类型是科幻小说,青春文学和悬疑小说。

这大概是因为这个出版社面向的是年轻读者吧,我如此想着。

青春文学需要有比较细腻的情感流表现,而悬疑小说需要作者想出很出彩的诡计。

这么想来的话,最适合我的就是科幻小说类的写作了吧。

敲定主题,现在来为故事设计一个大纲……

我在那张十六开的白纸上写写画画,想要建起通往银河深处和世界尽头的通天塔。

战争,星空,人类,重生……

可以,就这么写吧。

虽然这对于科幻小说来说可能有些老套,但我个人还是挺喜欢的。

4

今天有约纱希见面。

“实在是太无聊了。”纱希看着我前半个月写下的文章,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真实感受,“我们只剩下半个月了诶!”

我听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所以一时间没有办法说出什么话来回应她。

“虽然说你这篇小说的语言和设定都算是比较优秀,但是你根本就没有拿捏好文章的主要感情基调啊!而且小毛病也不少,甚至还有一些错别字!”

“啊……小毛病我还没来得及改,毕竟我才刚刚写完……至于这个感情基调的问题……”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让那细若蚊呐的声音在我自己的口腔中翻滚。

“你都没有做到‘共情’诶……你真的能体会到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吗?”佐藤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小说的情感爆发的情节处,“比如说这个地方。”

那是主人公与战死沙场的重要角色诀别的情节,所以我用尽了全力来营造悲伤的氛围,也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的神态和心理。看着这段文字,我还是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只是有一点小瑕疵而已。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佐藤的反应却比我想得大得多。

“你写得太苍白无力,太浮于表面了,你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她认真到有点严厉地继续说着,“我们创造出一个角色,就要予他们以独立的灵魂。他们不是我们创作的工具,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而我们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员。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们身上。这你能明白吧。”

突然被迫着接收了这么多信息,我一时间有点难以思考清楚她的意思。“独立”也好,“灵魂”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比较专业的术语。事实上,我在写作领域上还只是一个新人,非要说我有什么高超的技巧,也只是如他们所说的有点天赋罢了。

所以,我无法理解。

我的思绪飞出了与佐藤的对话,飞出了这个病房。

我想起了自己迄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

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别人的人生。在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中,身边不乏许多活得“多姿多彩”的人物。有人才八岁就能流利地用钢琴弹奏各种各样的世界名曲,然后深受大人们的疼爱;有人初中时就能把高中的数学知识学到滚瓜烂熟,甚至还有时间天天打游戏,交女朋友;有人在学习成绩方面不如他人,但却受到大家的喜爱,成为班级里的核心人物。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缺少色彩和个性,空无一物的人。

直到我在自己的人生中,那最为璀璨,最为痛苦的高中时光,接触到了他们四个人。尤其是佐藤,她把我带到了“写作”的世界。

啊,我其实很幸运。但是,我好像还是很不幸。

我……

“濑户……你在听吗?我刚才语气不太好……抱歉……”回过神来,佐藤同学突然向我道歉。

明明只要好好说话就行了。

我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用刀子威胁着我,让我无法忠诚地说出心中所想。

“我没办法……”

“抱歉……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

“抱歉,是我的问题。今天先到这里吧,抱歉。”

说完,我逃离了这间病房。

其实我并不是很受打击,也不是对她发脾气,只是在恐惧,恐惧一个更为庞大的东西。

次日,我和莲,还有望和寄河同学,难得地重启了社团活动。

“哈哈!好久不见了。”没头脑的家伙的嗓门还是很大。

“好久不见。”寄河同学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僵硬地挥挥手,就当作是回应她了。

“对了,你们最近有什么安排啊……下个周不是要举行运动会了吗?”望一边在书架上寻找着感兴趣的书,一边向我们发问。

“对呀!要不我们去把佐藤接出来吧!她自己一个人不能来也太可怜了吧。”莲马上就给出了一个我不是很期待的方案。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起纱希,但我短时间内的确不想和她见面。

“……她身体吃得消吗?”寄河同学发出了疑问。

就当作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吧。

我在心中感谢寄河同学,说不定他们马上就……

“如果佐藤同学只是来看看而已的话……也没什么吧。”望把身子转向寄河同学,笑了一下,“而且你也很想见到她吧,你们关系这么好。”

寄河同学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然后突然对着我说:“濑户同学,你是怎么想的?”

还在为空气中不寻常的成分而感到有点疑惑的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啊……是的。要不……寄河同学你去问问她吧。”推卸掉责任后,便装作无事发生般的读书。

“行吧。”寄河同学冷不防地拿出一部手机,拨通了电话。

“在吗?纱希。我是葵哦……嗯,我们都在社团活动室哦。”眼前的寄河同学,正在和纱希通话。

我不敢呼吸,想要在这个纱希明明就看不见的场所里隐蔽起自己的气息。

“嗯……你要来吗?那太好了!我们几个都很想你哦!”寄河同学笑得很开心。

我已经因为慌张而开始微微地有一点出汗。

寄河同学在看我。

“濑户同学……你接一下电话,纱希说有事找你。”寄河同学走到我的面前。

“好的……”我接过电话,耳朵凑近话筒。

“春人?”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又有点迟疑。

“是我……”

“抱歉……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吗?”

虽然他们听不见纱希说了什么,但我说的一切都会被他们三人听见。

到头来却是她在向我道歉啊。

我尽量压低声音,说着:“不……别这么说……你没有错……我们下次见面再说好吗?”

话筒那边,还有这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了……”

电话被挂了。

我拿着手机的手臂垂下,回头看向寄河同学,却发现每个人都正看着我。

“你们……这是怎么了?”寄河同学小心翼翼地问,看来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

“这没什么,就是……”我还想糊弄过去,但被莲打断了。

“春人,不要让我们五个人之间产生裂缝。”

我无法反驳,因为这是我们五人共同的愿望。

最后,我不仅没有来得及好好地在电话中和纱希把话讲清,还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都如实告诉了他们。

“……总之就是这样了。”我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沉默。

最后,还是平日里话最多的莲打破了沉默。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在为参加比赛而努力写小说是吧。”我点点头,莲接着往下说,“你可以告诉我们啊,我们肯定都会帮你的。”

“是的,这毕竟也是佐藤同学的愿望。”望附和道。

“该不会是嫌弃我们没什么水平吧,你小子。”望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晃动。

我这个人,也许确实不太可靠。但是我相信我的朋友们都是可靠的人。

这次的斜阳洒在四个人的身上。

“感谢各位。”我郑重地向他们道谢,“那只能拜托大家了。”

因为时间不早了,我们约定好回家后再在线上看我写的小说,顺便交流一下观后感。

总的来说,我们交流得很顺利。

望和寄河同学毛遂自荐,表示可以帮助我进行文章的校对,检查一些字词和标点符号的使用,而莲这是表示自己愿意做我的“二号编辑”。

“……所以为什么是‘二号’的编辑呢?”我隔着手机屏幕,向莲提出这个疑问。

“因为佐藤才是‘一号’嘛。”莲很快就打出了这串字符,看起来像是早就猜到了我会问这个问题。

“行吧……”我光是看着屏幕,脑海里就是莲那张开朗的笑脸,我也不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们四个人一直聊到深夜,最后互道晚安。

与他们的联结又暂时被断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而又逼仄的黑暗。我感觉被抛下的不安又慢慢爬上了我的脊柱。

我习惯性地想象失败的样子,虽然有了大家的帮助,但这件事还是要靠我自己的努力。要是惨败的话,我就不止让纱希一个人失望了……

还有纱希的事情,明明她一直都在支持我……可我今天却没能道歉……实在是……

汹涌来袭的心绪裹挟着如水的感伤,渐渐把我拉入大海中的尼莫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纱希,是莲给我私下发来了信息。

“春人,明天记得好好跟纱希道歉哦,按原则来说,这种事情是不应该过夜的。”

只要让他看见“已读”两个字,就是一种回复了。

是的,明天一定要说出口。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

第二天,我们四个人,都收到了纱希病情突然加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