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放学后,我们四个人第一时间跑去医院探望纱希。

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纱希的主治医生告诉了我们详情——今天上午,纱希的病情突然恶化,最后出现了休克的情况,幸好纱希用自己最后的意识按下了呼救铃,才被及时地送去抢救。好在她现在的情况算是稳定了。

“休克”“抢救”的字眼对于我们来说是极为沉重,也是从未接触过的字眼,寄河同学在听到一半就已经开始默默地流泪了。

“先生……”就算是莲,他的声音也开始有一点发抖了,“请问纱希她会死吗?”

我听到了那个字,感觉就像是整个人被丢到了铜钟上,身体和灵魂都在控制不住的快速颤抖。

怎么会呢?明明之前还和我们一起欢笑的纱希,明明说自己能随便外出的纱希,怎么会突然就和“死”扯上关系了呢?

“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尽我们所能让她康复的。”主治医生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低头示意,便离开了。

走进病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佐藤纱希。

“你们来了……我现在没什么问题哦。”纱希把头偏向我们,笑得一点也不勉强,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透着难以隐藏的虚弱。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是声带,或者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死去了一样。

……

没有人接上下一句。

“抱歉,我现在有点事……我下次再来找你。”望就这么逃走了。

看着望走出病房,寄河同学也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抹着眼泪逃离了病房。

现在病房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我也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看见了纱希那双曾让我动摇的双眼,让我确信自己更想留在这里。

莲站在我的身旁,我偷偷看向他,发现他脸上的神色是如此的镇定。

“佐藤,你现在感觉还好吗?”莲先开口了。

“谢谢……我现在没什么问题。”纱希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让我感觉安心了一点。

我是不是也应该关心一下纱希,但我一时间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沉重但又不会让人感觉疼痛。

“春人……你们先聊吧,我出去跟他们两个人聊聊。”莲用我们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便微微颔首致意,走出了病房。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有什么带着质量,透明无色的东西在我们之间。

我明白现在必须先开口说出心声,哪怕词不达意也要先走出第一步。

“纱希……前段时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微微低头,却反而更清晰地看见了她躺在病床上那虚弱的样子。

头好似有千斤重。

“春人……你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呢。”纱希无力地笑笑,“我觉得啊……明明这种私事跟别人没有什么关系,我却总是多嘴……还……”她喘了一口气,想接着说下去,但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再难以说出连贯成形的句子。

不是这样的,我很清楚,在“写作”这方面,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外人。

她鼓励我拥抱“写作”,帮助我在写作方面精进,带我开辟了人生的新方向,这些有意或者无意为我带来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你就是我的缪斯女神。

我意识到,要是这么说出来的话,对我们都太残忍了。

“才不是什么‘多嘴’啊!明明是你一直在帮我啊!你……”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但我希望那语气激动的否定能让她明白我的心情。

“……谢谢你的帮助,之前是我冲动了,抱歉。”我毫无铺垫地道了歉,虽然我对此不太满意,但也没办法了。

纱希看着我,泫然欲泣的表情和本就无力的神态让我不忍直视她的双眼,我抬起头来快速扫视一圈房间,但还是低下了头,无可救药地注视着她的双眼,难以自拔。

沉睡的腺体,有多久没有再工作过了呢?

死去的人,是没有办法流泪的吧。所以说,只要在悲伤,在哭泣,就证明了自己还活着。

佐藤纱希,这个女孩让我复活了。

“谢谢……”她却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眼泪了,虽然还在勉强保持脸上的表情,但是眼泪早已濡湿了病床上那白色的枕头。

“春人,你可以好好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话吗?”纱希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我会的。”

我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听到的话,会非常沉重。

“春人,我会如此希望你能在写作方面有所成就,是因为我也热爱着‘写作’,想要在‘写作’这条路上有所成就……但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所以我才会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想要在你成功时体验到一点相同的快乐。”

“为什么要说自己‘做不到’……”我想要反驳她的“妄自菲薄”。

不对。

难道说……

在她开口前的那个漫长的瞬间,我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想多了。

“病情恶化了,我应该活不过三个月。虽然有机会通过手术痊愈,但是会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就算能活下来,术后并发症也很难控制。”

什么意思?

我企图在脑中推翻她说的每个词句的原有的意思,但发现这只是自己在逃避罢了。

“大概……有多少的概率……能健康地活下去?”我的声音已经颤抖到完全变了调,大概我只是靠着本能问出这个问题的吧。

“大概三成。”她如死尸般平静地说出了答案。

我现在该说什么呢?是该庆幸她还有三成的概率能安然无恙?还是该为她那在最美好的年纪就有可能会终结的生命感到痛心呢?

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好像有什么人在我的背后,用刀指着我的后颈。

冷静下来啊,濑户春人。

这不是什么绝症,死期也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存在。她还是有机会活下去的,不能悲伤,不能绝望,要用自己的乐观感染她,让她也能乐观地坚持下去。

“看来不是什么绝症嘛,你要坚持下去哦,我们都会等你的。”我发自内心地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笑着回应了我。

有一位四十岁左右,头发稀疏,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的男医生带着两位护士走进了病房。

“打扰你们聊天了,但现在该送患者去做体检了,抱歉。”医生对着我微微颔首致意,我也如此回应了他。

“纱希,无聊的时候记得给我们发消息哦,我们会陪你聊天的。”我转头对纱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挥挥手便往病房外走去。

“谢谢你,春人,再见……”她坐起身来,认真地向我挥了挥手。

关上这洁白的门。

走廊上没有他们三人的踪迹。

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走出这个病房。

我继续向前走,打开了前面那扇白色的门,可我发现这里还是纱希的病房。

继续开门,还是这个病房。

纱希已经不见了,是因为和医生去做检查了吧。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思索着出去的办法。

从窗户翻出去吗?不太现实,毕竟这里可不是什么一楼二楼。

我继续推门,结果第四次回到了这个房间。

我开始有一点慌张了,要是自己再也出不去了怎么办?我再次准备在房间里寻找出去的办法,却发现病床上的被子好像盖住了什么。

我走向前去,慢慢地掀开那洁白的被子,看到了我永生难忘的景象。

纱希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没有呼吸的迹象。

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大脑和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融化。

四周的墙壁突然动了起来,在向我挤压而来,准备让我粉身碎骨。我只能把纱希扔在这里,推开房门向外跑去。

还是这里,墙更近了。

无形的压迫让我再次往门的方向奔跑。

推开,推开,推开!

墙已经就在我的背后了,看来我的确是要完了吧。

最后一次推开门,发现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我无力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6

我让纱希失望了。

在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就像是失去了螯的枪虾,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就这样一直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最后,那篇我写了半个月的,没有修改过的小说自然而然地被淘汰了。

另外一场征文比赛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截止,那天是夏天的结束。虽然距离现在还有大约三个月的时间,但我估计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点天赋,喜爱写作的我已经死了。

明明还没盛开过,就已然成为了昙花。

我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医院找她了,因为我总感觉自己不应该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也许是纱希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的运动会,她因为病情也没能参加。

我本来就不和望和寄河同学就一个班,再加上他们可能不想和我见面,我这半个月来一次也没见到他们。当然,我们社团活动也荒废了。

运动会上,我没有心思和实力参加任何项目,只是待在我们班同学集合的地方发呆。

莲在运动会上参加了不少项目,甚至还因为一个小插曲让他在我们年级稍微出了名。

莲参加的最后一个项目是三千米长跑,但他在跑到半程时就扭伤了脚。可他还是婉拒了别人的帮助,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跑完了全程,成为了最后一名。

在他冲线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整个操场的人都在为他鼓掌。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那天在医院的那一幕。

我一直以来都知道,莲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人。

这一幕让我动容,这就是所谓对于青春的感受吗?

“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再过十几年,我应该就不会对这种场景产生什么感情了吧。

无论是看见的,听说的故事,还是实际接触到的事物,那份记忆终究是会随着时间消散的,也许当时的那份感动还会留下一点残影,可程度也只限于让人为之感慨而已了。

要怎样才能把它记录下来呢?要怎样才能让别人也能明白这份感动呢?

我闲来无事时,出于类似于本能的意志,把莲比赛时的事情写成了一篇小短文,然后匿名发布在了校刊上。

之后在班级里,我一直都能听见同学对莲赞叹有加,即使他输了比赛,输得体无完肤。

就在文章发布的第三天中午,莲约我去学校的食堂里吃饭。

“好久没有一起来吃饭了呢。”莲大口吸着碗里的面条,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是的。”我不太饿,只是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面包。

“还不是你不愿意来找我吃饭,哈哈。”莲一如常态地露出他那爽朗的笑容。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作是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确实是这样的,每次一看莲的那张笑脸,我就莫名的感觉羞愧难当,所以我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意无意地故意避开他。

“春人,这段时间你有看见他们两个人吗?”

我明白他在说谁,所以便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脸上只是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就又平静地开口了:“确实,太残忍了,他们也没办法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说啊,春人,只能靠你了啊。”莲低头喝着面汤,发出了很吵的声音。

“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解,不明白他们能靠我什么。

“第一,现在只能靠你去鼓励,陪伴纱希了;第二,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他少有的认真地看着我,“努力写小说,不要给纱希留遗憾。”

我说不出话来,明知道莲还在等着我的回应,可我还是一脸呆滞地看着空气。

“春人,我先问你一个别的事情。”莲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会想要把我的事情写下来。”

“诶……”

“不用这么惊讶吧,很容易就能发现是你写的吧……快回答我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感觉……可以留个纪念吧……大家看起来都挺感动的……我就写了啊……”

“就是这样,春人。”

“什么样?”

“回去自己想想吧,我还要去一趟办公室,老师找我有事,拜拜。”莲留下了这句话,自顾自地走了。

等到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把莲的话都抛在脑后了。

我更加关心的是,六月和夏天一并到来了。看电视上的专家分析说,今年的夏天会很热呢。

说不定,这会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啊。

现在一想起关于时间的话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纱希。

她会不会活不过这个夏天呢?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难以呼吸。

我相信人从来都不是,也无法成为独立存在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们,每个人都脆弱到不能独立活下去。但是,我们又强大到足以成为帮助他人活下去的支柱。

人的内核,就是他所接触过的其他人。

那么,我的一大部分,就是纱希了吧。

面对残缺的自我,应该是人生的必修课吧。可我根本就幼稚到没有办法理性地去思考这个事情,只是在房间中坐立难安,最后干脆坐在桌前什么也不干。

不由自主地抽出了一个本子,我开始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绪,无论是成型的,还是抽象的;现实的,抑或是天马行空的;开导自己的,还是展示自己的脆弱的,我都通通写了下来。

放下笔,才发现本来昏黄的天空已经只剩下了路灯的惨白。

感觉心情好了一点,至少思绪没有这么混乱,可以认真地思考一些成型的东西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心里突然出现了剧烈的疼痛感,就像是无意之中光脚踩到了图钉。

我迫切地想要去见一个人,想要乘着月光降临到她的身边。

现在貌似已经不是可以探视的时间了,但我还是趁着走廊上的护士不注意轻轻敲响了纱希病房的房门。

我提前给她发了短信,告知了我会来这件事情。

轻微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我刚好与那双我难以忘怀的眼睛对视。

“……请进来吧。”她回头走向病床,然后坐下。

虽然还没到该睡觉的时间,但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是在靠近窗户的地板上有一块梯形的月光,散发着阵阵寒气。

“……好久不见。”在来的路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纱希诉说,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像是泄了气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又显得这么生疏了?”她轻轻地笑出了声,便上了床,躺下来看着窗外的明月。

“啊……好像是啊……哈哈。”我挠挠头,干涩地笑着。

“春人,最近有在好好写东西吗?”

“抱歉……”

“不顺利吗?也用不着向我道歉啊……”

“我落选了……下次比赛要等到八月了。”

在说出“八月”这个词时,我的心里抽痛了一下。

她没有第一时间说出下一句话,只是把头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看着我。

又冷又硬的沉默在房间中蔓延。

“八月啊……刚刚好。”她喃喃自语道,“春人,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情。”

“说吧。”

“你明白什么是‘消极治疗’吧?”

“明白。”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词。

“如果我采取消极治疗,就是不做手术的话,应该还能活半年以上。”

“……”

“但如果是消极治疗的话,我到最后就一定会死。做手术的话,我只有三成的可能活下去,而且也会很辛苦。”她顿了一下,“最重要的是,如果失败的话,我本来有可能活到明年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了解了……你是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嗯……是的……对了,如果要做手术的话,应该也刚好是八月哦。”

我在心中评判着三个月的价值。虽然人一生不过三万天左右,但这三个月的确还是太过于短暂了。也许她的确还是应该接受手术治疗吧。

我转念一想,意识到这个想法不太正确。

对于已经罹患重病的她,这三个月其实非常重要,能拿来了结很多遗憾了。

我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过于严肃和沉重的问题上发表什么观点,毕竟这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选择。

但是……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给你任何建议,这个选择对你来说太重要了。”我摇了摇头,“不过就我的私心来说,我更希望你能抓住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私心’……我喜欢这个说法哦……我的确也是想要去接受手术治疗的。毕竟没有谁不会去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可能吧。”

“能看到你有这样的信心真是太好了。”

梯形的上边越来越短,月光慢慢爬上她的病床。她的身体周围被笼罩上了一层月光,就像是在月夜里闪耀光辉一样。

她会不会转身融入月光之中,让我从梦中醒来也不留下一句梦呓吗?

“春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就算我输了,也要让我看到天才新人的获奖作品哦。”

我突然恍惚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我们还要继续战斗啊。”

我回到家中,喝下一桶淡泊如同夜色的月光,便睡去了。

7

在那次突发事件之后,纱希的病情至少在短期内稳定了下来。

所以,她取得了短时间外出的许可,并在第一时间约我一起出门寻找灵感。

六月的末尾刚好是周末,我们下午三点约定在医院见面。虽然她之前说过不用特地去医院接她,但我确实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自己去别的集合地点,所以就提出在医院接她一起外出。

我准备提前十分钟就在医院的楼下等待着纱希到来,却没想到她到得比我还快。

“春人,你来得挺快的嘛。”眼前这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看起来有点陌生,可她的脸的确是纱希的模样。

“你来得更快哦。”我想好好看看与往常不同的她,可一直把视线放在她身上又有一点不礼貌,所以我只能避开视线。

“毕竟就是下个楼的事情嘛。”她笑了一下,“以后和女朋友约会的话,你可要记得早点到哦。”

“不用你提醒我这些了。”我摊开双手。

我们在公园里并肩散着步,一边向前走一边聊天。

“春人,你可以帮我拍张照吗?”她突然问我。

“当然可以啊。”

然后,我们随便在一个地方,用随便的角度给拍了照片,可效果意外地不错。

我看着手机中的她,感觉有一股暖流溢出。

“话说,你这次打算写什么方面的小说呢?”拍完照后,纱希这么问我。

“嗯……应该不会考虑科幻方面的吧。我的确不擅长把科幻小说写得有多优秀。”我讲出了自己在之前就思考后的答案。

之前落选后,望和寄河同学第一时间来宽慰我,还帮我指出了文章的不足。真是帮了我大忙啊。

不过,他们还是很抗拒关于纱希的话题。正如莲所说,这对于他们来说太残忍了吧。

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天赋并不在科幻小说方面。

“这样吗……”

“所以我打算写一些青春题材的小说,也许还可以发挥一下高中生的身份的优势。”

“那具体情节呢?你有想好大纲吗?”

青春题材的话,大不了写就是追梦,热血,友情,恋爱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大部分人都写得出来,所以关键点在于写出自己的特点,然后还要有足够吸引人的情节和细腻的感情。

这大概就算是青春小说的全部了,正因为简单,所以想要写得出色反而比较困难。

“我打算写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主角是田径队员,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故事。”

“老套到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你的点子。”她用打量奇珍异兽的眼神看着我。

“那这样吧,写一篇有点奇幻色彩的恋爱小说。男女主本是恋人,但女主后来意外离世,化作幽灵回来和男主一起了结遗憾,最后男主释怀的故事。”

“比刚才那个想法好一点。但是你明显缺乏恋爱方面的经验吧,怎么写得出来那种青涩而又纯真的感觉呢?”她说得丝毫不留情。

“不要直接说这么伤人的话行吗,好歹我还是懂一点的吧。”

“这样的话,你写不过别人的。”她不再向前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我的脸,“大部分的题材,都有擅长这个方面的前人写过了。所以你要去找到一个只有你能写出来的点子,说白了就是标新立异。”

她又接着说:“比如说村上春树的‘青春三部曲’,都描写的是‘大学青春’以及人在成熟之后对于青春的回望,那算是一种特别的青春小说。这就是在告诉我们,要去发掘青春小说的更多可能,写出别人没有写出的,只属于你的东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一边点头,一边思考她话语中的“只属于你”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宛如一个深渊把我吸了进去。

若要让我谈谈对“青春”的解释,我的确能够侃侃而谈。可要我去说说对于自己的青春的感受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了。

我不存在独特的,只属于我的经历和感悟,所以我也很难写出这样的东西。

无聊,用这个词形容我的青春还是太片面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青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多姿多彩,交友顺利,追逐梦想,青涩恋爱,这几个用来形容青春的词语,好像都没有办法套用在我的身上。

无论看了什么样的书,看到了多么深刻的人生的哲学;也深刻地认识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尝试过接受它。

可我一直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为什么。

我还是笑着问她:“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把你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吧。”她就像没有思考一样,一下子就说出了这个答案。

“我有什么好写的啊……不会很无聊吗?”我很不能接受这个建议,“把自己的这些琐事写下来,再交给别人看,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吗……又不是什么名人……”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一样啊,把自己献给小说,才会真正地感动别人吧。”纱希的声音突然有一点颤抖,“你写下自己的人生,把它交给读者们,这样的话,他们都能借你的小说看到自己的‘第二次人生’的。”

“‘第二次人生’?”我有点在意这个词。

“嗯,是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遗憾,不是吗?阅读别人的,化为一页页文字的人生,发现大家都有相同的悲伤和欢乐,这样人不就不会在世上感到孤独和悲伤了吗?这总会有一种更为深沉的‘感动’的。”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吗?或者说,大家都是这样的人,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明明已经快要七月了,公园里的树都还没有披上绿色。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照在身上有点热热的感觉,要是一直站着不动的话,就会感觉有一点烫。

“我会好好想想你的建议的。”我肯定了她的想法,可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

“嗯……”她没有再说话。

我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呃……春人,你有空和我去到处逛逛吗?”纱希突然问我。

“当然可以啊,之前不就说过有机会要一起出门玩吗?”我欣然接受了她的要求。

我们两人走出了公园。

这家书店里有一股咖啡的香气,是因为这个书店的其中一部分区域被当作咖啡厅了。我记得这里的燕麦拿铁非常好喝,而且必须是热的。

“要买书吗?”

“是的,毕竟一直躺在病床上没有事情做也不行吧。”

我努力想象,如果自己也要在一张病床上度过

“之前你好像什么书都会看,不过你更喜欢哪种方面的呢?”我有点好奇,跟着她在书架之间穿行,闻到一点木质混合着洗发水的香味。

“嗯……果然还是村上春树之类的作家吧。”

“确实,我也觉得他的作品有一种很难以放手的魅力。”

“咦……真的吗?不会只是为了附和我吧。”她笑了,在我的身边小声地说着。书架上印刷品的油墨味刚刚好。

“明明之前在社团还互相借过书看的……”我耸耸肩。

“嘿嘿……开个玩笑而已啦。”她笑得更灿烂了,“话说……你具体喜欢哪一本呢?”

“嗯……《奇鸟行状录》吧。我最喜欢这一本。”

“我最喜欢的是《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哦。”

“这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具体喜欢它的什么方面呢?”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就开口了:“《奇鸟行状录》的优点,我觉得在于它的叙事结构和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很吸引人,而且还有对于历史和人自身的思考,这些都值得细细钻研。”

“哇,不愧是小说家呢,钻研得这么透彻。”她打趣道,“那就该轮到我了!”

纱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开口道:“其实,《多崎作》这本书讲的主题没有这么宏大,但是很能打动人。这本书从根本来说,讲的是关于‘失去和寻找’的故事,是一个成年人的青春故事呢。”

是的,这本书的风格确实算是比较少见的。我也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钟爱它。

“呐,春人,你知道吗?多崎作其实也是一个有色彩的人哦。”

“啊,这个我看别人的书评时了解过。”

“这个设计真是巧妙啊。”

“这就算是一种‘寻找’了吧。”

我在寻找什么呢?无论怎么问自己这个问题,都没办法得到答案吧。毕竟真正需要被寻找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被意识到的。

我们在书店里逛了一小会,分享了另外几本喜欢的书。

最后,我送给她了一本书,是村上春树的《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这本书是村上春树的最新作品。

“真的要送我吗?”

“当然,你还要帮我忙呢,纱希战友。”

“哈哈,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因为担心和她在外面待太久时间会有问题,所以我们从书店出来后,我就把她送回了医院,虽然她有点不情愿,但看我的确是在担心她,便乖乖回去了。

“再见咯,下次有机会我还会来约你出门玩。”我站在医院大门处,向走向电梯的她挥手告别。

“拜拜,谢谢你今天能陪我,下次见。”纱希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便转身走远了。

我回到家后,一直回味着那股复合的香味。

木质书架,印刷品的油墨气味,还有她身上的洗发水味道。

昏昏沉沉的,我渐渐睡去。

一眨眼,那个夜晚和六月一起过去了。

8

冷气开得很足,比窗外的阳光还要强烈。

七月果然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月啊,我不禁感慨道。

可是,这个房间里的冷气让我忍不住颤抖了两下。

今天放学前,莲突然把大家叫来社团活动室,说是一起看看书,打发时间。他的想法过于明显,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于是,现在我们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各自翻着手上的书。

好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本来我还想来这里思考小说该怎么推进,但是现场的气氛让人不得不在意起来。

“你们两个运动会的时候干什么了?都没看到你们耶?”莲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啊……我们两个负责我们班的后勤,没有到处逛,所以没碰到你们。”望的双眼离开手上的书本,平静地向莲解释。

“哦……是这样啊。”莲移开自己的视线,看着窗外淡黄色的天空。

短暂的沉默。

“对了,你们这周末要一起去看纱希吗?”莲再次突然开口。

我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人,却发现望和寄河同学只是茫然地看着墙上也许是黑点的东西。

“啊……大概没空吧。如果你要去的话,拜托你帮我传达一下慰问,谢谢了……”寄河同学没有看着莲,也没有看着我,只是埋下头对着地板讲话。

“是我要拜托你们,哪怕去一次……”莲叹了口气。

“我不是会抛弃朋友的人,我们也有想办法给到她一点支持。”望打断了莲的话。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莲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能把心绪转为声音。

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改善一下这里的氛围。

“望,还有寄河同学,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知道你们也很在意佐藤同学。”我坐直了身子,“纱希现在状态很好,我们现在应该开心一点,不要让心情太沉重。”

“谢谢你,春人。”寄河同学眨了几下眼睛,微微地笑了。

望环视了室内一圈,然后闭着眼睛,对莲说:“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去的。”

“谢谢。”

“没什么的。”

因为要专心于小说的创作,我和纱希见面的次数少了,基本只会在网上聊聊天,汇报一下写作进度。她也会第一时间看完,给我一点建议。

“今天写的部分发给你了,有收到吗?”

“嗯,收到了哦,我都看完了。”几秒后,她又发来一条短信,“今天写得很好哦,感觉你有在很明显的进步哦!”

“谢谢。只是感觉要把自己的事情写下来有点难为情,更何况还要把自己的心情也写下来。”

“这才是只属于你的真情实感嘛。而且读者又不会知道这就是你的事情。”

“这么说好像也是啊。”

十几秒后,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束鲜花和便利店里的布丁,还有纱希的左手比出的“V”字手势。

“今天葵和速水同学来看我了,这是他们给我买的。”

“花很好看呢。”我看着照片上的花束,里面大概是有康乃馨和向日葵吧,一旁还有用于点缀的银荆。

充满生命力的花束让我想起了纱希的笑脸。

“春人,是你和莲把他们叫来的吧。”

我本来想隐瞒,但是犹豫半天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可如果迟迟不回复她的话,就是在变相地承认。所以,我还是实话实说了。

“其实我们也没有很强烈地请求他们来,他们肯定也是关心你才来的。”

“嗯嗯,我一直都知道的。他们今天见到我后一直都很拘谨,那副样子还有点可爱呢。”她又发来一条信息,“我知道他们两个人心思都比较细腻敏感,所以没有觉得是在冷落我之类的,只是之前也有点希望他们能来看我而已啦。”

我想象着那间病房里的三人,终于笑了出来。

窗外终于有了夏天的样子。

强烈的各种暖色交织在一起,为这个世界涂满最为绚丽和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巨幅画布上涂满了均匀的介于深蓝和青色的底色,一片一片的白色缓慢地飘动,最后只留下一段记忆。

我现在在写的这篇小说,大概有八成都是由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剩下的两成是基于此进行了部分的虚构,是为了迎合写作做出的一点改变。

我每天写完东西后都会回头来审视一遍,来挑自己的一些小问题。

可最近的情况与之前截然相反,纱希大部分时候都觉得我写得不错,可我越写就越是不安。因为我总是觉得这篇小说太过于平淡了,和我之前稍微了解过的理论知识不沾边。

看来是我的人生太无聊了吗?

“春人?”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

啊,我光顾着发呆,都没有回复纱希的消息。

我打开手机,马上给她发去了短信。

“抱歉啊,刚才去干别的事情去了,忘记回复了。”

“没事的,主要是还有事要跟你说。”

每次她这么对我说话,我都会感觉心跳漏跳一拍,担心又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在,你继续说。”

“马上我就有大大小小的检查要做了,以后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和你见面了。”

天天过得如此开心又充实,都差点忘记了一个事实。

时间还在悄然无声中流逝,她的病情也在加重,离她要做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明明早就被抛下的不安又占据了我的内心,我迫切地想做什么,可什么都做不到。

我灵光一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打开自己手机的摄像头,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再输入一段文字:“你已经见到我了哦。”

信息显示了“已读”,可整整五分钟她都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就在我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纱希也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点开图片,又看到了她的那张充满活力的脸。

看她的脸色不错,身体应该还没什么大碍吧。

“这下你也见到我了!”

我对着手机屏幕微笑,发去了一张搞怪的表情贴纸,是一只小猫咧着嘴笑的图片。

“你好有意思啊,春人。”

“那肯定啊。”

我们又没头没脑地聊了一会,便停下来了。

9

有两句话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句是:“读者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而第二句与它刚好能够对应:“作者写的东西都脱离不了自身。”

这两句话,和纱希教我的道理差不多。读者和作者,通过作品进行着心对心的交流,要找到读者想要看的东西,还要尽量满足读者,这样的小说才能够成功吧。可我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总感觉我这次写的小说完完全全都停留在了“自身”,没有东西能调动读者的“胃口”。我有向纱希讲过这件事情,可她觉得这样就很好,她没有任何意见。

可结果就是我现在很难以继续将文章推进下去,心脏中的血管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没有办法把血液和情感输送出去。

我的“二号编辑”则是直接告诉我:“你完全放松,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就自然多了。越是在意写作就越是难写好的。”

“而且啊,春人,你有太多感情没有表达出来了。”

我承认,自己确实在情感表达方面有点收敛,主要还是难为情的心理在作祟。我在小说中,设立了他们四人的投影,但我也只敢很浅薄地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可能的确是我这个人太别扭了吧。

我很感谢莲,没有他这个朋友的话,我应该很难过上算是正常人的生活。还有望和寄河同学,跟他们一起待在文学社我也很开心。

至于纱希,我对她的感情就略微显得复杂一点,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什么,翻开辞海都找不到形容之词,就只能捕捉到表面的感激之情。

难以言说的非具象之物,如同水面上的油膜,色彩绚丽而又奇异,没有固定的形态和色彩,下一秒永远都和上一秒不一样。

走出隧道看到的是琥珀般的金黄,在永不停息的冬天里等待着春天的潮汐。

我在某一天打开手机时,看到了一个很有名的歌手去世的消息。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关于他的记忆,才发现自己以前很喜欢听他的歌。

他正值壮年,突如其来的讣告让很多包括我在内的人都有点猝不及防。

讣告上写着,他在几天前就已经去世。

我不禁想到,在我们每个人不知不觉中,无论是没有姓名的人,还是像他一样有名的人,都有可能悄悄地离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开启生命旅程的另一领域。

就在我为此遐想之时,又有多少个别人所爱着的别人逝去了呢?

我无能为力,什么都抓不住。

佐藤纱希,这个女孩可能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我感觉自己无法站立在这片大地上,这颗星球没有了能把我留住的引力,没有什么能作为我的容身之处。

我只有一种途径缓解这种虚无感。

“纱希,你有看新闻吗?”

信息在发出的一瞬间就亮起了“已读”,看来她可能也准备找我说什么。

“我看到了。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

“是的。”

“我一直有在听他的歌,没想到就这么……”

“我以前也很喜欢听,的确很可惜啊,才这个年纪。”

我们突然同时陷入了沉默。

“春人。”

“?”

“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想呢?”

我看着这简短的问题,却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回答她的话。

因为我的确盲目乐观到没有考虑过这个方面的事情。

“我不知道。”

“已读”二字显得十分扎眼。

“我有点伤心,这是实话。”

“啊,抱歉……我的意思不是说无所谓。”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概……会很不舍得你吧。”

“我至少还是有自信想到这一点的,我的意思是,在除了这些问题之外,你还有什么在想的吗?”

我还是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不明不白地找不到北。

“我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过于陷入悲伤,所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请说吧。”

“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千万不要为我哭泣。如果我值得让你悲伤,请你换种方式悼念我。”

“好,我答应你。”我不假思索地发出了这句话。

当天晚上,我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纱希的手术也成功了,她努力和并发症对抗,最后安然无恙地出了院。

因为奖金和稿酬对于高中生来说是一笔巨款,所以为了庆祝这两件天大的好事,我出钱请大家一起出远门旅行。

那是一个平淡,却又无比宝贵的梦。

我们一起在海滩上奔跑;在夜市上买许多好吃的摆满一张桌子;我们在旅店里打枕头大战,最后都筋疲力尽地倒在一起,哈哈大笑。

莲居然还站在海边悬崖上,甩着钓竿说要钓一条鲸鱼起来。我们都在嘲笑他天马行空的想象。

突然,莲大喊着“鱼上钩了!”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被往前拉去。我和望连忙拉住他,和他起提着钓竿。

一条鲸鱼跃出水面,翻了一个身,在海面上溅起滔天的水花。

鱼线断了,虽然莲没有钓到鲸鱼,但刚才出现的,是真正的鲸鱼啊!我们一直惊叹着,莲则是努力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最后,梦在不知不觉中终止了。

我们五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幻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是,分道扬镳可能才是最后的结局吧。

八月就要到来了,纱希和我马上都要面对各自的考验了。

我努力地保持着自信,因为我还相信。

10

基本上,整个八月我都没能见到纱希。正如她所说,因为她有很多检查要做,再加上还有各位亲戚的探视,我完全没有机会去医院见她。不过,我也没有闲下来,基本上完成了小说的创作,只需要一些最后的修改就可以交稿了。

八月三十一日,是这次比赛的截稿日。按计划,纱希会在这天凌晨时分开始进行手术。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八月的尾声,宛如世界末日。

八月三十日,当天晚上,我收到了纱希发来的短信。

“现在可以来医院吗?我想和你见一面。”

我知道她在几个小时后就会进手术室,所以想都没想,就回复了“好的。”二字。

为了早点到医院,我选择了打车。不到十分钟,我就到了医院楼下。

“请到天台上来,我在那里等你。”

我不敢有一丝耽搁,马上赶到了天台。

有一个女孩背对着通往天台的楼梯间,是佐藤纱希。她的背影在这厚重的夜色中显得过于单薄,就像是沉溺融化一样,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了。

“啊,你来了。”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笑着向我打招呼。

“你好,好久不见。”

“嘿嘿……每次有段时间不见面你就会变得很拘谨呢。”

“啊,不好意思。”

“快来我这里吧,今天这附近有放烟火的活动哦,这里能看见哦。”

我走上前去,与她一并融化在这带来微微凉意的晚风中。

“还没开始吗?”

“你好心急哦,还要再等一下。”她被我逗笑了。

我们默默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的同一片天空,默契地维持了一会儿沉默。

“纱希。”这次我先开口了。

“怎么了?”

“加油哦,我们都会等你回来的。”

“谢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春人,我突然开始害怕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我突然觉得不服气啊……为什么我偏偏要得这种病!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们大家天天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纱希……”

“算了……这也不是谁的错……命运就是如此啊。”她已经开始破碎了。我感觉月光正在钻进她身体上的裂纹之中,让她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我做了一个有点出格的行为。

我默默地更靠近她一步,然后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也紧紧抱紧了我。

我们静静地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感受着自己和对方的心跳,那是我们还留存于这个世界的证据。

人的心脏,不知为何是只生长在身体的左半部分的。这种不对称的设计,在自然界中并不多见。因为那只有偏向左边的搏动,与自然界那自然而然形成的对称格格不入,这缺少了和谐的美感。

但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情。

只要与他人紧紧相拥,就能把自己左半边的一半生命传递到对方的右边,还能让自己的右半边也获得对方的生命。没有人损失,也没有谁额外得到什么。但是,两个人都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对称的人。

良久,我们各退了一步,只能到此为止了。

烟火升上天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我们的脸颊,让我们得以看见对方的表情。

我们眼含热泪,却又真心地笑着。

“春人,其实一切都是最好的啊。”

“大概指什么呢?”

“就是‘一切’啊。”她说得很理所当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发生的事情都是最好的。’我觉得也确实是这样,如果想要改变人生中的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就会连带着幸福一起被剥夺,这样不是很恐怖吗?”

“这是个很好的想法,我会记住的。”我笑着回答她,可心中还是被她的乐观所震撼。

“如果我不是我的话,也许我能健健康康地平稳度过一生。但我就没有办法见到你们四个人,度过那些幸福的时光了啊。我觉得啊,每个人都有相等份额的幸福。我已经经历够了,所以可能就会……”

“别这么说,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哈哈!对的!我还要活下去,和你们一起继续社团活动;和你们一起毕业旅行;毕业了还要做一辈子朋友!”

我笑着看向还充满精神的纱希,想到她会以这样的状态与病魔决战,我就觉得心安了不少。

快要到暂时分别的时候了,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纱希,我还有一件事跟你说。”我很认真地开口了。

“怎么了?春人。”

在我马上就要开口时,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就像爆发的碳酸饮料出现了。

不对,不是现在。

“怎么了?春人?”纱希看我突然陷入了沉默,不解地问我。

“啊……不是什么大事……”

“春人,在我胜利后再告诉我吧!”说完,她又举起了“V”字手势。

那将是我最为正确的选择。

之前见过一面的医生来到了天台,看来纱希有提前向医生报备过自己的行踪。他是来提醒纱希,马上就到时间进手术室了,该去准备准备了。

“我就在找来等你,请你们尽快聊完,抱歉了。”说完,那位医生便站得远远的,等我们说完最后几句话。

“该走了呢,纱希。”我们带着微笑,注视着对方。

“说句实话,我又有一点害怕了啊。”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是在自嘲吧。

“我们的精神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拿出一张卡片,“我们四个人写的卡片,请收下吧。”

她笑着收下了卡片,一边说着:“谢谢你们了。”一边跟着医生往回走。

“春人!我们等会见!”纱希笑着向我挥手,然后离开了天台。

如此笑着的佐藤纱希,最后还是和夏天一起离开了。

“擦一下这里,春人。”莲指着石碑的一角说道。

我蹲了下来,一丝不苟地为这块石碑的主人打扫卫生。

“佐藤纱希”四个字刻在上面。

是的,她还是离开了,“三成”的概率还是太低了。

当天晚上,离开天台后,我终于找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便马上跑回了家,对小说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改。

当时改完小说后往医院赶,她刚好闭上双眼。我当时完全没有遵守诺言,痛哭流涕直到莲,望和寄河同学赶来。

在医生口中,我才知道纱希的病情其实一直都不乐观。

她每次出门和我见面的前后,都会睡很久来维持精神,还会化一点点的淡妆来掩盖自己身上因为疾病而产生的淤青。

我当时哭了第二次,我无法想象她一直以来有多痛苦。

失去行动能力的我,在莲的帮助下,最后还是成功把小说投去出版社了。

然后,没有你的九月来临了。

“春人,小说的事情怎么样了?”莲三鞠躬后,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先是认真地三鞠躬,然后回答了他:“大概是这几天公布结果吧。”

“我很期待哦。”

在之后整整一个月,都是莲在鼓励我,他还重新组织起社团活动,大家都到得很齐。

我再次感觉到,有莲这种朋友真好。

“是吗,谢谢了……”

我们在墓地门口道别,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明晃晃的斜阳直射我的眼睛,让我有点睁不开眼。

这次的斜阳只有我一个人。

我又想起纱希来。

谢谢你,佐藤纱希。

我必须承认,时至今日,我还是对你词不达意。我真的很感谢有你的存在,我也很庆幸自己能遇见你,我能创作,我会感动,都是因为你啊。

我到底对你抱有何种感情呢?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如果用“恋慕之情”来概括的话,就实在是太过于肤浅了。

我会用整个人生来书写你的,因为你是我的“缪斯女神”,你永远存在于我的笔尖。

每一种美都将消逝,但你的仲夏将永远繁茂。

我现在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现在早早地宣告人生将会成功还是太过于自大了。

我在心中这么默念着。

但是,我应该是会成为一个小说家的。

我突然笑笑,因为我又想起了她那张灿烂的笑脸。

空气中好像有一股洗发水的味道,那是她常用的那一款。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突然,我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