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宇寒这晚睡了不到5个小时，许多和数学物理无关的东西在他脑中翻滚。但这并不妨碍他早早起来。他用一泼凉水强行让自己清醒，再用沾了些许发油的梳子将头发沿着一个稳定角度梳向后方。

单身公寓并不大，故衣柜也等比缩小。但依旧留有一块相对奢侈的空间，挂着些不常穿的服饰。他挑了一件淡蓝色丝绸质感的衬衫，搭配一条松紧适中的深色休闲西裤，他对了下手表，再将窗台上那盆憨憨的多肉挪了挪方向，便出了门。

今天对于他来说算是半个假日，唯一的公事是中午的公开课，这大概是将头发梳得油亮的理由，但并非全部。他走在通往学校大门的主路上，两旁巨大的梧桐散出茂密的枝叶，只有少许晨光从缝隙中透射进来，在道路中央形成淡淡的光斑。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寥寥。他依旧被路人所发现，目光聚焦于他的发型，他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即便这其中可能存在他认识的学生，或者教授。

距离大学正门一街之隔有一处餐厅，那儿的广式早茶较为有名。门口有朱红色立柱和悬垂的木质栅格，而内部装修则带了些西式风格。

餐厅临街的一侧是通透的玻璃墙，贴着墙的则是一顺卡座。卡座上的女人来了有些时候了，服务员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更换一壶热茶，她只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始终望着街上行走的人流，指尖在磨砂质感的茶碗边反复探索。

她身材苗条，白皙的皮肤找不到化妆的痕迹，唯独只有口红泄露出一点点在乎。

当黎宇寒穿越人行道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微微舒了口气，将头转过来。她从精致的黑色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圆形化妆镜，打开照了照，又赶紧将它收回包里。她重新在瓷碗中倒上热茶，目光落在升出的雾气上，再没有移动。

黎宇寒是准时到的，女人只是来得更早些而已。

“楠楠。”

直到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她才将目光抬起来。

“我以为你会约我吃晚饭，没想到你喊我喝早茶。”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和高冷装束不符的稚气。

黎宇寒没有说话，而是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为啥今天看你这么有感觉？”

“啥意思？以前没感觉？”

“分开得久了，所以感觉会更强烈一些。”

“以后会更久了。”

沉默。

“决定了吗？”

“定了。”

“哦。”黎宇寒应了一声，眼神暗淡下去。

桌上放着一本菜谱，以及笔和纸。他将菜谱移过来，拿起笔，笔尖轻微抖动着。

服务员走过来，将另一副餐具和茶具摆在桌上，然后默默候在一边。黎宇寒写的很慢，仿佛点菜是比解方程更难的事情。良久，他将写好的单子交到服务员手中，这才将眼神又重新抬起。

“是去英国吗？”黎宇寒问道。

“嗯，大概下个月吧，但已经决定去那边了。”

“挺好的，我想用不了太久我就能在媒体上看到你自己的时装品牌了。”

“呵呵，是吗，你这么相信我会成功？”

“我相信你的审美，你总能找到一些很独特的几何结构和色彩调配方案。”

“你不会是在说数学吧。”

“不，我在说你这条裙子，是你自己设计的吗？我猜是的，很像旗袍，但似乎做了某些修改，显得更加精致。”

“呵呵呵。。”女人捂着嘴，小声笑着。“原谅我，我常产生错觉，总认为你在说关于数学的东西，比如几何、方程之类的东西。”

“怎么会呢，我就是在说这件裙子，”黎宇寒歪向一边，把头探出去，做出端详的姿态。“就是大腿那里的开叉稍微高了点，看了容易感到眩晕。”

“开高一点方便你探索。”

“我想探索一辈子。”

空气分子仿佛在瞬间停止了运动，两人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在服务员推着餐车适时地走了过来，“先生，您点的菜都在这了。”服务员一边说着，一边将大大小小的餐碟和蒸笼摆上台面。

两人对视着，直到服务员走开。女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黎宇寒，你知道你和我父亲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我父亲也很爱科研，很爱数学物理，但他从来不钻牛角尖。他从一个乡下的青年，通过奋斗考入一流学府，再到博士，直到独立撑起一个学科，支持他的是一种想要出人头地的信念。但他从来都是顺势而为，懂得在关键时刻做最理智的选择。现在做纯理论研究已经没多少空间了，我虽然没有走我父亲的这条路，但数学物理的现状我不至于不清楚。以你的能力，去搞凝聚态不是跟玩一样？去搞计算机不是随便碾压？其实你去搞金融才是最适合的，你去做量化和直接印钞有区别吗？其实我并不是觉得人生一定要赚多少钱才会幸福，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你明知道理论物理是没前途的还偏要屈身在这个领域。你为什么不可以来英国，只要你想，金融城，金丝雀码头，那么多投行，对冲基金，随便你挑。如果你不喜欢英国，也行，去美国，去华尔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改掉所有计划，陪你一起去。”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为什么你会钟情于做服装设计。你描述过，当你找到某个满意的线条，角度，或是某种特殊的配色时的心情。你不仅因为结果而兴奋，而且你会沉醉在整个探索的过程中。我也经常反思一个问题，我是否应该去追求更多的金钱。每当我思考金钱，一个标注着时间刻度的坐标轴就会同时显现在脑中，这个时间轴上清晰的标注着每一天，每一年，就仿佛整个人生的长度可以一眼望穿。这使我不得不对金钱的实际价值产生一种怀疑，因为人生太过于短暂。我能隐约感觉到某种使命感，我应该在时间坐标走到尽头之前，在另一条坐标轴上完成某些真正有价值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大概率不是金钱，应该是某种真正能令人兴奋的事情，能让人沉醉其中的事情。”

“在别的领域也一样可以找到成就感啊，在那些热门领域，同样有对手等着你去击败，有目标和成就等着你去实现。弦理论？M理论？现在被边缘化到什么程度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在全球搞弦理论的人有两千个没有？至少95%都在混饭吃，我有乱说？真正能研究G₂的人有20个没有？E₈能独立在黑板上推导的人恐怕10个都不到吧？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没到那个阶段。我爸说他在G₂这里就已经陷入绝望了，就算你未来超越我爸，能在M理论上做一些推动，你觉得学术界会给你鼓掌吗？现在的学术圈恨不得比政治圈还脏。”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领域，我曾经给你说过，M理论是唯一有希望的理论。”

“你不会相信真的存在什么狗屁宇宙真理吧？就算有，会让你知道？会让人类知道？”

“那么按照你的逻辑，那些还在经典框架内研究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人更是在混饭吃。”

“所以你最好离这堆臭狗屎远一些，这个圈子已经臭不可闻了，还呆在里面干嘛？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你做出点真东西来，也不会被认可。而且这将可能耗费你的整个下半生，变成一个像望月新一那样的怪老头。哦，不，大概连望月新一都不如，至少你现在还不是教授呢。如果你再不学学怎么搞人际关系，那博士后就是你的终点。”

“楠楠，如果我继续这条路，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黎宇寒望着她，眉头微微皱起。

“我爸难道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提我俩的事。”

“他可真是心大啊，他就这么看着你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劝都不劝一下？黎宇寒，我只想说，我是爱过你的，没有掺水的爱，但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因为一旦你真正投入到M理论中去，尤其是G₂甚至E₈这种领域，你的整个下半生就搭进去了。除了我爸，这所大学找不出第二个能上手G₂的人，你知道连一个能聊天的人都找不到的感觉吗？我爸的今天，或许就是你的明天，这是可以预见的。可我爸当年踩到了风口，他至少混到了教授，而你现在在学校四面树敌的样子，我只能提醒你要格外小心一些，别的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低下头，小声啜泣。

这一幕黎宇寒昨晚有在脑中预演过，但却是无数种可能中最坏一种罢了。况且，当其真正发生的时候，依旧让人措手不及。他扭头望向外面，行人匆匆，细雨凄迷。室内和室外的光线在玻璃镜面上交汇，投射出各种各样的影像，在他瞳孔中闪烁。这其中就有他自己的故事，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影厅中的看客，故事早已刻录在胶片中，他只能看着这一幕幕被放映出来，却不能做任何修饰和删改。

直到两个人离开，桌上的食物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大概只有茶水被喝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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