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孤儿院内,护工兼老师的胖女士摆动粗腿经过走廊,脚下的木板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小哲?小哲!”胖女士大声呼唤,声音隐约有愤怒迹象。
再过一会院长就要讲话了,如果人到不齐,她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资薪水就会减半,到时候连出租屋都住不起,就只能和宿管大爷共处一室,挤宿舍了。
走廊空荡荡的,夕阳淡淡的一层从大门斜着打进室内,不多也不少,刚好照到厕所门口的位置,在瓷砖墙上画出清晰的明暗分界线,于“正在维修”的板子处停下。
胖女士见自己不停的呼唤没有回应,心中不自觉有些愠怒,张哲这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害她单独找了,明明其他孩子都能乖乖地集合答到,每次就他这么多事。
108号宿舍,裂纹比蜘蛛网更快爬满门上的玻璃,木制门框发黄干裂。胖女士在门口站定,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拿出钥匙开门。
“小屁孩能有什么隐私!”她在心中叨咕。
门同时被推开,胖女士硕大的影子挡住从窗外进来的暖黄色阳光,让其只好全都洒在女人那张堆叠肥肉的脸上。
空无一人!
房间不大,左右布置着两张高低床,中间留下窄窄的过道,以胖女士的两条小粗腿,估计得慢慢蹭,才能过去。
宿舍并没有独立卫生间,孩子只有到每层的公共厕所去。
床上铺着孩子自己挑选的床单,床单上堆满玩偶和抱枕,但右边下铺却干干净净,床单素白的像是从医院直接采购的,枕头是不知谁留下的木雕作业,形状奇怪,很难想象床主人每晚会在这里度过一个好梦。
过道尽头靠窗的位置,摆着有四层抽屉的柜子,每层抽屉都上了锁,钥匙在孩子手里,这是院长在演讲上提的,说要尊重孩子隐私。
胖女士在钥匙串上寻找半天,最终锁定一个写有Zz二字的,捅进第三层抽屉的锁。
“咔哒!”
“什么嘛,院长只会说瞎话,明明宿管那就有这些隐私的钥匙。”女人顺势坐到那张素白床单上,弯腰检查抽屉里的东西。
一本书,两个玻璃瓶,老旧的文具布袋窝在角落里,除此之外,在没有什么东西。
书有些年头,从侧面可以看出书页发黄松散,玻璃瓶一个放着小石子,一个填着沙子。
胖女士搭在抽屉边的手顿住,她没想到这个十二岁孩子称为隐私的东西只有这些。
这作为童年,未免太单薄了,称作随身物品更合适。
胖女人有些后悔了,她心中的道德在检讨,到底是什么领她觊觎这个单薄的孩子隐私呢?她不敢细思,面对犹豫,匆匆撂下一句“我只是看看,谁叫他那么各色。”就跑了。
暖黄色的阳光眼见又要收归108号宿舍所有,距离收容成功只剩一道门缝时却失败了。胖女人刚气喘吁吁地从过道挤出去,却又停住将要迈出门的大脚。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那个各色的孩子只有如此单薄的童年。
更多的是,那句“谁叫他那么各色”被牧师大人驳回了。
胖女人企图从那本书册里找出更多厚重的东西,翻开扉页,最前面是一幅画,根据色彩分辨,这是火车站。
“是在这被遗弃的吗?”胖女人喃喃自语,院里大多的孤儿故事都大差不差,至于张哲为什么成为孤儿,根据这幅画,她也能窥到一角。
胖女人快速翻阅,发现后面就是一些更加看不懂的图画和文字,再到后面,更是愈发怪诞,是通篇的暗红画就的草图。
“应该是图画本吧......”她草草下了判断。
“李老师,我们想上厕所......”
胖女士回头,门口出现三个小女孩,眼巴巴的看着她。
“今日我国四川市汶川县发生8.0级特大地震,请所有教职工来三楼会议室开会。”
老人严肃的嗓音从广播中传出,回荡在西红柿孤儿院的每个角落,包括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楼厕所,管道中回荡空洞的水滴声,白瓷砖被时光眷顾,边角发黄,唯一干净的躯体也被各种画笔涂上鸦。
有狮子,有小女孩,有白天鹅,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一层都是男孩住,出现这些画作并不意外,有些年龄大的孩子更是将青春的躁动留在墙上。
“龙老大,你说胖女士不会找来吧?”
“放心,我让命运三姐妹去找他了,况且小麒麟不是从牛大爷那偷来黄牌子了吗?那个胖女人是不会找来的,她最胆小了。偷偷告诉你,我龙傲天就是西红柿孤儿院最聪明的男人。”
男孩们中披着红被单的高个子男生仰天大笑。
他是这群孩子里面年龄最大的,今年十八岁,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去闯荡了。
龙傲天挺起饱满的胸脯,双手握紧长尺放在腰间,如果头上再戴一副王冠,他就是故事书里打败恶龙的王子。
“老大,你说小猴子不会死了吧。”
男孩们的信念总是松散的,有人带头,大家就会跟着走,龙傲天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这个弱弱提出建议的男孩也是。
大家都转过身,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白背心,短裤被水打湿,一片深一片浅,他眼睛仅开条缝,视线在地板条纹上来回打转。
“张猴子!”龙傲天打头阵,走到男孩身边,轻挑起对方下巴,这是他跟书里学的,胜利者都要这么做。
“你说你何苦呢?把宝藏交给我们可以免你一死。”他一比一照着手心圆珠笔留下的痕迹念,双眸学着漫画书里那样怒目圆睁。
“老大,是魔法书!”炸天帮小弟提醒他道。
“对,就是你那本写着魔咒的书,交出来。”龙傲天扯着嗓子怒吼,看起来像一只急了的公鸭,但跟班们没一个笑得。
地上的男孩始终不说话,如果不是他还在呼吸,很多人都会因为男孩蒙着一层灰的黑眸而以为他是死了。
“龙老大息怒,我已经把那些留下禁咒的不详之物都毁了,他不可能再写下魔咒了。”其中一个跟班上前谄媚邀功。
如果换个地方演出就好了,那样炸天帮的孩子们会是一群潜力十足的话剧演员。
这里实在不是迎接观众的好地方,尿骚味太重,还有刺鼻消毒水留下的味道,穿夹克的老爷们是绝对不会来的。
“你听说了吗?隔壁的终点孤儿院又有人被领走了,据说那都是白金孤儿,将来是要进社会上大学的。”
“我知道,但我们有龙老大,怕他们干球,还有那家新开的花火孤儿院,也不足为惧。”
卫生间那张小窗下,两个男孩在交头接耳。
龙傲天还在不断用尬到天际的故事台词逼问角落的男孩,殊不知这个阶下囚的想法早就飘到天外去了。
“终点孤儿院吗?”
张哲听说终点孤儿院比他们这好千八倍,其实偶尔他幻想过生活在那会不会不同。
据说住在那栋大红房子的都是大孩子,会有很多穿着夹克西装的老爷来找他们,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个词应该是这么用的吧。
张哲的白日梦出现迟疑,因为他的所有语文知识都是听来的,此刻并不知道喜笑颜开合不合适用来修饰大家脸上的表情。
如果连梦里都会形容错,那也太烂了吧。
算了,也不会有老爷找我吧?但至少那些大孩子会下了战贴再来欺负自己。
炸天帮们还在不停喧闹着:
“你说,张猴子脸这么白是为什么,我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脸跟猴屁股一样红。”
“我估计他是做坏事了,你说对象会不会是胖女士。”
躁动的话题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他们甚至都忘却了还要陪老大演戏。
龙傲天站在男孩面前,窗外好不容易打进来的光被他结实背影挡了个完全,只给地上的男孩留下长长一道黑影。
该怎么形容这个男孩呢?单薄?懦弱?还是孤寂?
也许未来他能随手就能割断龙老大的脖子,但现在缩在角落的他更应该用野草命名吧!
野草般的男孩抬起头来,用手指了指龙傲天手腕上的表。
“龙老大,老逼壳子要讲话了,我们走吧。”炸天帮中时间意识强的孩子出声提醒。
龙傲天离开了,炸天帮成员在他身后自觉排成一队,最后面的男孩走的格外慢,在途径野草时踹了一脚,嘴里下意识蹦出台词:
“叫你不服我们老大。”
哪里来风,野草就倒向相反的方向,男孩仰头,下巴红肿起来,整个人默默靠在墙上,任由瓷砖上发黄的污渍在白背心上留下痕迹。
龙傲天去而复返,看神态像突然想起什么,他模仿在网上看见的视频,潇洒甩头,让刘海跟着飞起来,动作最后,他不忘朝男孩吐了口口水。
人群逐渐远去,只能听见零星几句话:“晚上给张猴子整成小天鹅怎么样,那样一定可以吸引终点那帮家伙,老大就能乘机痛扁他们一顿了......”
108号宿舍,男孩坐在床上,因为衣服脏,也把素白的床单染黄了,他看着只剩玻璃瓶和文具袋的抽屉,窗外是院长孜孜不倦的教导声。
“我们院,要做好预防地震的措施,做好演习的关键是找到演习带来作用的重中之重......”
后面的话,男孩渐渐听不见了,他把两个玻璃瓶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沙子和石子混在一起堆成小山包。
小山包最上面竖着几块“白玉盘”,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白玉盘”规整到手里,这是妈妈留给他的,男孩一直都没舍得吃。
男孩有一个秘密,从小就有道士说他天庭饱满,面色红润,血气十足,在男孩自己听下来,就是他有超能力,死不掉那种。
他把石子都捡出来,从里面挑出最尖锐的,且顶端没变色的那块。
刚好是最后一块。
“今天运气真好。”男孩乐呵呵笑,他掀开背心,用精挑细选的石子划过肚皮,再用其在床单上写写画画。
男孩曾经听胖女士讲过一个传闻,说最有名的画家是死后才成名的。
他看着床单上的画,上面画的东西晦涩难懂,像是线条和色块无意义堆积,但男孩很开心,前所未有的那种。
“拿到我画册的人真幸运,将来应该可以换很多很多的钱,请好多老爷来找他吧。”
男孩用手托着白玉盘送到口边,一仰头,顺着嗓子服下去。最后,他抱着木雕枕头,躺在床上,安稳的进入梦乡,脑袋里回响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可是妈妈最后留给自己的车票啊,不能浪费了。
意识在呼呼大睡,记忆介于模糊清醒之间,来回往复,这趟倒着开的列车突然在一处清醒站点停住。
“地球人都会死!”车站广播用电子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披着白色丝巾的女人喜笑颜开,朝2号车厢不停挥手。
那天过后,西红柿孤儿院因爆出儿童自杀的消息,被政府勒令解散,曾经一起看书的朋友们很快分散到天南地北。
......
突然,列车停住,并且永恒留在了静止的状态。
漆黑的隧道亮起刺眼的灯光,张哲刚从模糊中清醒过来,他听到有男人在说话,具体说什么,倒听不清。
睁开眼,张哲看见两个带着深蓝色帽子的叔叔严肃地盯着自己,他们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纸笔。
这些用来画画一定很美吧。
张哲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他集中精神,看向两位蓝帽叔叔,突然怔住了,他看见了熟悉的东西在两个叔叔眼中播放。
是披着红披风的高大男孩在看自己。
张哲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老妈带他去动物园看猴子,大家就是用这种眼神隔着玻璃看里面的猴子骑独轮车。
他问妈妈:为什么?
女人整理下衣领,以至于露出那张素白的丝巾,答道:“因为他们是猴子啊,和我们不一样,是人类以外的东西。”
蓝帽叔叔手里的纸写着字,张哲将注意力转移到上面,惊恐地发现上面写的自己全都认识。
姓名:张哲 穿越时间:2013年10月8日。
具体能力:无。
嗯?这个叔叔怎么知道我的生日,难不成他认识我的妈妈?
不待张哲出声询问,昏暗无光的审讯室突然迎来一声巨响,刷着苍白油漆的墙面开裂,一只手像推开门一样打开墙面,伸了进来。
“汪!汪!汪!”
张哲从床上起身,顺着声音找到在花园狂吠的“烤鸭”,系好项圈牵回房间,顺便关上门。昨夜他回来太累,忘了关大门。
张哲冲泡一杯咖啡喝下,以最短的速度驱散生理上的不清醒,坐在床上,他透过落地窗行赏着清晨的小雨。
不过一会,雨停了,太阳重新升起,澄澈的橘黄色光芒将学院所有人从梦乡叫醒。
等早餐的同时,张哲随手刷着论坛,一个醒目的标题暂时吸引了张大首席的注意力。
“少年会在盛夏蝉鸣中走到尽头吗?”
他点了个“不推荐”,如果让学院的人知道他们仰慕的首席居然评价校园帖子了,一定会震惊死吧。
这只是小插曲,侍者推着餐车敲响别墅大门,银色餐盘上盛着培根和煎蛋,切开的面包里摆好黄油。
“首席早。”
“早。”
“欧阳院长说您今天会想吃西式。”
张哲眼前闪过画面,是那只伸入审讯室的素白玉手。
“谢谢。”
见首席居然过了这么久才回复自己,侍者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用早餐的时候,烤鸭在一旁呆呆盯着张哲看,口水顺着舌头流出来。
张哲一边用叉子选中焦度合适的培根,一边用应该拿刀的手在手机上敲打。
他在写昨天的行动报告,往常是没这项程序的,但昨天突然空降了一个规划部专员跟他一起行动,让张大首席不得不给接收部呈上一份行动报告,以用来对专员的实习成绩做评分。
地球人之死计划:
姓名:龙傲天
时间:2036年2月12日
张哲在行动详情上犯了难,拿刀的手怎么能写文章呢?于是他只好放下叉子,用拿笔的右手打字。
行动详情:张哲一刀枭首。
张哲穿好衣服出门,他给那条帖子“差评”的原因无他,不认同而已,那个穿白背心的少年在灯光昏暗的火车站就死了。
发帖者说的蝉鸣盛夏,太晚了。
“请四大部的正副负责人前往主楼会议室。”会议长兼A级秘书的李淡言对着麦克风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