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地穿过竹林,拐上石阶,到达坡顶的木亭时,已是夕阳落日余晖。
不出所料,就像往常一样,她早已在正对着台阶的长凳坐下,朴素的黑色琴袋横放于双腿上,眼神冷漠而不满。
“好慢啊。”
我屏住气笑笑,知道她其实根本不在意我道歉与否。
“突然被叫去值日了,没办法。“
反正我的存在意义本来就只是监督者,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今天想听什么?”
她把琴包放在一旁,从侧带取出拨弹用的指甲。我像往常一样在亭内斜对面落座,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将五指套上一个个白圈。
“我想不到,脑子里现在塞满了别的东西。”我说,“你自己选一曲吧。”
“那就先练轮指吧。这几天都在弹花哨的曲子,可不能把基础荒废了。“
我赞同地点点头。她起身从琴袋里抬出琵琶,在长木凳安坐下,左腿提到了右膝上,整个身体放松,微微闭眼,侧脸几乎要贴到琴颈上,沐浴在温暖的落日余晖下,五指顺滑地拨动琴弦,奏着永不间断的音符。
“哎——这弹拨乐器就是妙啊。“她又开始了,”你说那些拉弦的,何以蹦出这‘大珠小珠落玉盘’呢?“
她睁开眼朝我瞥瞥,见我会意地笑笑,便又满意地合上眼眸,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诶,我今天突然有个主意。上次发给你那个Blue Boba——“
“Blue Bossa。“
“对!Blue Bossa,你看了吗?里面那段低音贝斯的即兴演奏神吧?“
“你知道我只是业余听众啦。“我说。
“你要是再这样自贬,我可要不高兴了。“
从她指尖冒出波浪般的音符随着情绪上下摇摆,却能保持一直间断不停。她“不高兴“的时候声音便低了下去,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声调。
“我就想,诶,要是把这琵琶也加进去,钢琴给她和声,琵琶来一段即兴猛拨,可不得惊艳全场?“
“想想看还挺有意思的。“我说,”我记得校内就有Jazz乐队啊,改天我们去串串门吧。“
她的拨奏声突然变轻。
“你今天好怪。“
“怎么怪?“
“不知道,就是怪。“
真是,瞒不过她。
我深吸一口气,低头下定决心。
“我有事要告诉你。““说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绵延不绝的琵琶声竟然断音了。
好似突然蹦开了一根弦。
她睁开眼,右手离了琴,腕间柔软地靠在长凳边缘,原本叠起的双腿重新并在一起,只用左手还无力地扶着琴身。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有——“我看她急匆匆放稳了琵琶,起身一步两步朝我逼近,”您要干什么?您冷静点!“
“当然是来给你好好庆贺庆贺。“她冷笑着,掏起戴着人造尖指甲的右手就往我身上挠,”是谁!我认识吗?“
“您当然认识啊!“
我正欲侧身躲闪她的下一轮拷问,却发现她已经转身默步回到位子上,拾起一旁的爱琴,随手拨出一串毫无生气的音调。
“是乐香阁的吗?”
我苦笑一声,“您起的社团正式注册名不是业余国乐俱乐部吗?”
“啰嗦,当然是你起的这个更好听,所以大家才都在叫——“
她再次平静下来,好像想起什么。
“这么说就是社团里的人咯。”
“前社团了。”
我纠正道,但她却好似没听见,只是小声喃喃着.
“我就知道。”
她突然一拍琴弦收住音,果决而严肃地宣布了接下来的决定。
“今天就给你献一曲《霸王卸甲》吧。”
“你还会弹这首?”我着实意外,“难度系数有点高吧。”
“那当然是因为一直在偷偷练啊,弹得……当然还有可以进步的地方。”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就算弹的不好也得弹了,反正——明天也不能再像这样一起练习了。”
“是我监督你练习。”我再次纠正道,“可是,为什么?”
“我说,你可不能再这样钝下去啦——”她又叹一口气,“我看着你从小长大这么多年了,一起吃过的饭估计也比你听我弹过的曲子还多了,第一次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怎么能袖手旁观?从明天,不,就从这太阳落山之后起,你要关心的就应该只是去把那人追到手。要是传出去你每天在这听我弹琴,让那人误会了,那我……”
她再叹一口气,声音彻底低了下去。
“可不能像之前一样……”
“说的也是呢。”我只能再苦笑,“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没想到她的脸色彻底暗了下去,下垂的视线好似有千斤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对不起。”
“不说没用的了,差点误了正事。”她摆摆手,从思绪中惊醒过来,强挤出一丝微笑,而后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宣布了曲目,“接下来请欣赏:《霸王卸甲》。”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地她怒瞪我一眼。
“对不起,”我赶忙收住表情,“但您刚刚的样子很可爱,可能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
她哼了一声,又有些伤感地补了一句。
“和那人在一起之后,不要再这么说了。”
“说的好像已经唾手可得了一般。”我自嘲地笑笑,“不过我想那人不会在意的。开始的轮扫可别扫成《十面埋伏》了。”
她白了我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眶,放松地将双手搭在弦上。
已经这么熟练了吗?
第一个音符响起,我猛地打了个冷颤。再回过神,她正用三指半轮扫出一波波号角——楚军营地内,战鼓擂响,帐门掀起,身着铠甲的士兵鱼贯而出,甲片摩擦在一起,放大数千倍,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
主将营帐军旗升起,两侧诸将一字排开,眼见那楚霸王项羽矗立其间,沙场点兵,豪气冲天,呼喝间诸将依次领令。
刘邦老贼今日亡矣!
营地战鼓节奏加快,又戛然而止。
出阵——
传令兵一声呼喊,整队完毕的楚军将士步出营门,迈向战场,如江水般向前涌去。士兵们按耐不住决战的兴奋,脚步整齐划一,却越来越快,扬起的沙尘笼罩了天空——楚霸王单骑在前,精神抖擞,无惧无畏。
远处地平线上,汉军的阵列已然可见。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手一挥——出击!战鼓声再次敲响,节奏密集,兵士们怒嚎着,连风都要让三分,大军向前,左翼右翼,并驾齐驱,远处的汉军也发起冲锋,节奏越来越快,两军越来越近,两波潮水冲杀到一起——
琵琶声却突然止住。
我不知道我愣了多久,只觉得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又随后慢慢被愕然所填满,无意中望向夕阳的双眼也终于痛了起来,让我不得不移开视线。
我向侧身瞥了一眼,见她依然抱着琵琶安坐原处,只不过视线也转向远方。
“这首曲……你练了多久?”
“你一定记得我刚决定转学琵琶的时候,你送我的那套乐谱。“她没有转过头来,”你说这是你最喜欢的曲子。“
是啊,我怎么可能忘记这首我最喜欢的曲?但我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么早。
“为什么弹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因为项羽已经败了。没意思了。”
“可这首曲的精髓不是战斗的激烈,而是项羽败落之后的悲壮结局。”
“恰恰是因为他的悲剧早已注定,所以我才会觉得残忍。”
我听了只能做出微笑,但心里却觉得越来越急——她已经用前半段演奏吊足了我的胃口,而我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后半段在她手里会是什么声音。我突然有些自责,也许自己今天不该这样对待她,也不必招致这有意赌气的报复。但转念一想,要是我今日不说,又如何能知道在她手中这首曲子的存在呢?
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你不是想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我可以给一个提示,但你就得往后弹一段,如何?”
她终于把头扭了过来。
“那你先说我听听。”
“那个人是俱乐部创立时的核心成员之一。”
“不行,这不算数。”她急得叫了出来,“你这条说了跟没说一样,当初你去说服加入的,还有后来跟你关系好的就那几位,我闭着眼睛都可以猜出来!”
“是我们一起去的,你可别忘,当初有这主意最兴奋的不就是你吗?我这暗示不就帮你排除了那些不熟悉的人,怎么会不算数呢?”
“我知道了!”她有些不满却又些许得意地叫了起来,“是夏学姐吧!当初你提出我们第一个就找她。夏学姐那么端庄大方,你一定是早就喜欢上人家了。现在想想,之前社团活动的时候你就对她眉来眼去的,可让我看出来啦。”
我摇摇头:“你忘记了,我们第一个找她是因为她在年级活动上的竹笛独奏,自然成了我们的第一个目标。而且我从来没有在社团里跟她眉来眼去过,她是你们所有人里演奏地最好的,又是高我一级的长辈,当然对她多一份礼遇——”
“停,这么说不是她?”
“不是。”
她听了这话看似有些失望地沉默,可眉宇间却渗着点滴喜悦。
“我知道是谁了!”她又叫出来,“是敲扬琴的——”
我抬起手止住她的抢答,又指指她怀中环抱的琵琶。
“到你了。”
她撇撇嘴,却没有再反对,闭上眼,双手又按上了弦。
夕阳西下,楚军将士班师回营。
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败,来程时的锐气已经削去不少——受伤的兵士在战友的搀扶下费力前行,筋疲力尽的战马低着脖子,迈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喷出低沉的鼻息。
这一切都看在项羽眼里,如今遭遇汉军三面合围,粮草收紧,人乏马困,不可不谓形势严峻。
但要说大势已去还为时尚早,倘若休整之后,激发军中士气,未尝不可再与汉军一战!
可四面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歌谣。
是江东民谣!一位士兵惊叫道,难道汉军已经攻入楚军腹地?恐慌顿时蔓延开,一时人心惶惶,哭泣声,哀叹传遍军营。
大王,这下如何是好?面对诸将的追问,楚霸王沉默不语,步入巾帐,只想快些见到自己心爱之人——可面对扑入怀中的虞姬,他也只能茫然叹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泪如雨下,也对叹一首: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道闪光间,虞姬拔剑自刎。
“怎么又停了?”
我再睁开眼,只见她故作悲痛地低着头。
“连虞姬都殉情自刎了,这一段难道还不够吗?”
真是狡猾!
“第二个提示:我研究戏曲妆容的时候,给那个人画过。”
她猛地抬起头来。
“你给我画过。”
我耸耸肩,“没错。”
“但都是一开始拿我当实验品。”她低下去的声音里又浮现出不满,“那一定是拉京胡的小春了!”
我只能笑笑,她做出这个猜想我并不意外——当初我偶然发现小春家里在东城开的那家戏曲茶楼,第一个兴奋地对她感叹到戏曲妆容的美丽。后来之所以能够上手实践,也都是拜小春家人的慷慨所赐。而且——
“我还知道,有次你帮小春化完妆,你们就接吻了!”
我吓得差点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告诉我的。怎么,你莫非要矢口否认?”
“好吧,但她肯定没有告诉你我并不希望那件事发生。”我叹一口气,“当时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感叹她化妆后真好看,小春就——”
“我不听我不听,”她环抱着双手的琵琶捂住耳朵,两条小腿上下弹蹬起来,“你就给个痛快,是不是小春?”
我屏住气,摇了摇头。
“下一段吧。”
夜已深,星星火把,楚军营内早已军心涣散,或把酒言欢,或哀思故乡——可这夜幕之下,营门悄然敞开,数百轻骑轻声穿过,忠心耿耿的侍卫随着心伤未毕的楚霸王向南做最后的突围。
几经冲杀,黎明将至,身边仅剩百余骑,而背后汉将的五千追骑马蹄声已隐约可闻。项羽揣揣不安,又如天意已决,几度迷途,再与追兵遭遇。
可霸王终究是霸王,哪会就这么随意屈折于天意!项羽再度冲破重围,可身边死士唯留二十余人。
午日凌空,乌江边,滔滔江水北逝去。江东已可隔岸而望,身旁无人不欢呼庆贺。
唯独项羽一人心神不宁。
乌江亭长闻讯迎来:大王何不赶快渡江?江东富庶,来日方长,重整元气,养精蓄锐,尚可一战!
当初江东起兵,有八千子弟追随,可如今孤身而反,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
霸王笑拒渡江之请,赠出宝马,令二十六骑下马步战,最后一次迎面冲入汉军阵线。
“不,不,不,不可以停在这里!”我猛睁开眼,自觉声音里已满是焦虑,“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最后那一段,霸王的结局。为什么?“
“我需要休息一下。“她看似有些疲劳地扶着额头,”而且我们有言在先。“
唉!
“只要我告诉那个人我想要重建乐香阁,她一定会是第一个加入的。“
她沉默了一会。
“我知道了。“她低语道,”最后一段你得闭上眼睛听。“
轮拨的琴声绵延不绝,一路走高,好似心弦绷紧到极致,却又突然停顿,降调,再降调。
就算再次孤身大败数百人,项羽也无法改变被汉军包围的绝境。
天要亡我。
面对源源不绝的汉兵,绝望之情涌上心头,已是夕阳的楚霸王缓缓取出腰间的佩刀,回顾起当年起兵,怎能料到落此下场!
调松的一弦发出沙哑的嘶嘶声——甲片摩擦,思绪越来越轻,头脑发胀,利刃已经缓缓抬到颈间——最后五声音符,时间慢得仿佛要停止:sol、sol、sol、sol——
一股清香涌入我的鼻腔,再下一刻,只觉一对柔软的双唇对上嘴边,轻轻按下,肌肤摩擦——一股甘蔗汁一般的清甜竟然蔓延开来。
一双手紧紧地搂住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