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做梦的人是不晓得自己正做梦的,但游子青却是例外。他不仅晓得那是梦,还晓得梦里的自己全然是另外一个人。
生锈的旋转门锁,镶嵌在铁青色掉漆的门上。铁窗高高地接着天花板,一视同仁冷漠地俯瞰着世界,瓷白的钢砖也沉静地回以凝视。
他像笼中兽,亦像牢外人。
门锁圆滑地凸起来一块,像注满水银的蛇眼,锈迹是毒液的纹路,锁孔是缩得细长的瞳仁。
明明是酷暑盛夏,伸手去触那门锁,却摸到一阵寒窖的冰凉,直贯进心扉里——他和那扇门,都掩藏在阳光忽视的角落。
透过那逼仄的锁眼,隐隐听得见里头的谈话声,嘁嘁喳喳,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但他都辨不清楚是谁。
“……年一是年一,市里却排到第四了,不该是他的水平,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数学卷子最后那问,难是难了点,按他平常的水准,应该是要拿全分的……市一就是数学满分……”
“那道题他怎么也错了?倒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唉……”
”这次联考暂且揭过了罢……我叫那孩子一会儿来,一起分析分析,看看失误在哪儿”
“……他可是这届的希望,别说市状元了,培养培养好,省状元也是有可能的……”
“……是是不是受家里影响了,我看他最近家里……要不要让这孩子住校啊?”
“若是愿意,那自然是顶好的……”
他默然呆在门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愧怍的痉挛:失误么?这届的希望么?第四么?本来应该会么……
指甲尖抵在门锁上,又虚飘飘垂落下去。
他忽然攥紧了拳头,将所有指甲都狠狠揿进手心的肉里——他本来就瘦,硬指甲几乎要切进骨头间的筋脉,直将血管都掐爆开。
终于松了手,麻肤肤火辣辣,竟不觉得疼,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惩罚自己的快感——他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他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殷殷期许,又一次,再一次。
他不给自己任何狡辩的借口,他只晓得自己罪孽深重,而且不可饶恕。
荣誉墙上的榜单,他只隔着人群,远远瞄过一眼,就低着头脚步凌乱地逃了。但很多东西就是只需要一眼,便炽烫地烙刻进眼珠子,在脑海中留下鲜红的印,再也褪不去。
斑驳的漆门里,嗡嗡的谈话终于停歇了。门锁“咔哒”一下自己扭开来,吱呀呀拉开条缝。
他浑身僵硬地往里走,像大战前的黎明,在晨雾里遥望罗马大军雄雄的摆阵,而他只是一枚孤弱无助的叛军。
冰冷的人造光齐刷刷打在他脸上,一道道棱角分明,像磨得雪亮的刀锋,密密麻麻刺进躯壳里。身后猩红的荣誉榜叫他觉得腹背受敌。
主持人大声念着他的名字,他的分数、他的排名,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血淋淋地亮给所有人看。
他像一个画着笑面的小丑,被悬在横梁上游街示众。台下几百双眼睛,苍蝇似的盯在他身上,艳羡的、嫉恨的、咬牙切齿的,一切都在寂静里熊熊燃烧。
他开始不安地搓捻着衣角,折起来,又放下去,在疼痛的手指间摩挲着。
他知道那是一只怎样的手,红茧子,破皮,中指的指甲是裂的,嵌着乌油油的墨——一只承受了学生时代痛楚的右手。
颁奖的校长终于遥遥地走来了,山一样高挺的个子,漆黑的西装,板着轮廓分明的面孔——简直像小说里的审判者。
他羞惭地低着头,喃喃道了声谢,双手接过奖状,重又换上小丑般的笑,朝台下凄惶地望着,那里有冰冷的镜头凝视着他。
奖状捏在手里,那感觉很奇怪,像捏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薄刀片,而且是染透了鲜血的刀片。
锋利的边沿刮蹭过手心,嵌进去,切进去,划下火辣辣生疼的印。脸颊上也辣乎乎、红烫烫的,他恨不得死进地砖缝里去。
他配不上所有的嘉奖。
他配不上所有人的期许。
他远远没有那么优秀,他不配……
耳里一阵血嗡嗡地响,是蜂穴似的黑音厢又在轰鸣。里面激昂澎湃的进行曲,一浪更比一浪高,在他的心坎上潮涌潮落,刻下数不清的血泪的沟壑。
他终于哆嗦着脚,飞也似逃下了颁奖台,逃进墨绿色的长帷幕后,像一只惧光的野兽,躲避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恐怖。
又是一扇铁门。他急忙去拧那门锁,另一只手里嵌着那张红刀片,扑簌簌抖动着,像摆脱不了的幽灵。
“咔嗒”锁开了。他刚松手,就惶然吓了一大跳——那门锁上赤淋淋的,是血么?原来自己真在流血么?
再去摸,却是粗糙的质感,原来是铁锈,新鲜得带点潮气。
门仿佛比前一眼更旧了,斑驳陆离,泛着黯泽的光,脱落的漆皮微微向外翘。门里头很黑,很深,但他已没有退路了——
逃出一座牢笼,还得往更大更险的牢笼里去。
他只是浑身炽热、大义凛然地往里走。
正这时,游子青猛然惊醒了。